我站在西安的城墙上,脚下的车流缓慢的蠕动着,如同火山流出的熔岩沿着山谷不紧不慢的翻腾。
我还是更愿意叫这里长安。
夜已经很深了,但是城市没有休息的预兆。
我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随着铃声三次响起,终于,熟悉的声音在电话中响起。
那声音阴冷且嘲讽:“夜游神,屈尊降贵给我打电话?”
我早已习惯了那家伙的语气,直截了当地说:“我找黑无常。”
白无常嘿嘿地笑了笑,随后一阵沉默,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嘿嘿,老夜!你这几年发达了,什么时候请我哥俩去南天门上喝酒!”
“老黑,明年蟠桃会,我一定想法子说服娘娘给你二位发请帖。”我顿了一顿,“实不相瞒,小弟这次打电话来,是想在阴间司找一个名字。”
“唉呀,老夜,你知道阴间司的规矩,我哥俩只管对着名字收人,如果这人是近期死了,我哥俩想必记得,若是已死多时,恐怕已经身在十殿之中,我们确实无能为力,你得去找判官”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实情相告:“实不相瞒,小弟确实不知这人死了多久。”
黑无常的语气犹豫了一下:“生死簿上应当能查到,不过…”
我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诚然,阴间司是无权向我透露已转生之人的所在的。
“不妨帮我查查吧!”我告诉他那人姓名,客套几句,便挂了电话。
我凝望着原处钟楼的灯光,仿佛耳边又响起那阵阵鬼哭。
几年之前,我看到报纸上说钟楼闹鬼。
我知道现在已经不是神的时代了,灯火挤占了黑暗的位置,长安已经不再是王城,至于香火,那自然是越来越少了。
不过作为夜游神,只要夜在,我便还在,我还是决定去钟楼一探究竟。
铜门已经锁上了,不过这对于夜游神是小菜一碟。
我无声无息的划过长安的夜空,落在了钟楼的砖瓦上。
如果有鬼的话,还是小心不要打搅,否则便见不到了。
不到一刻钟,钟楼竟然真的响起时断时续的哭声,凄惨异常。
我遁出魂魄,现出夜游神真身,穿过层层墙壁,来到这发出哭声的冤魂旁。
那冤魂是如此哀伤,竟然未发觉我的到来。
我轻轻咳嗽了几声,那冤魂惊起,摆出凶狠模样,我轻轻一推,将她拦住。
“你们这些阴间司来的狗屁神又想带我入幽府!”她厉声哭泣,尖锐异常的爪子不由分说向我挥来。
我别无选择,又无意伤她,从口袋中摸出伏邪铁,向下一压:“冤魂伏令!”
冤魂无声的瘫倒再地,我这才看清她的相貌。
“你先不要急,我是夜游神,并非阴间司执勤。”我打量了一下她的衣着,“看你的样子,不像新死鬼,今日我执勤无聊,你若是愿意与我分享一二,我反而谢谢你,况且你在此盘桓,自然是有生愿未了,不妨说出来,若是我能帮你还愿,岂不是皆大欢喜?”
她只是不言语,却也不站起身来,只是怔怔地看着我。
“我当真不会再信你们神了!”她嚎啕大哭,怨气如怒涛一般卷地而起,将她围住。
我皱了皱眉头,怨气如此之重,疏导怕是无望,如果我铁石心肠,不妨直接诛魂,将她送入幽府,然而我司夜这么多年,历来不愿意一刀切的做事。
我在长安的凉夜里等了半个时辰,她见我无所作为,怯生生地说:“你…当真不会将我捉拿?”
我笑了笑:“你整夜在此盘桓,却也没有伤人,我也不是铁面无情。”
我说的倒也不是假话,夜游神本来就是清职,每天也就是在夜里飘着,管管阴阳风水,此时能替冤魂解冤,何乐而不为呢?
又过了半晌,她方开口:“其实我根本不是冤魂。”
我再次感知了一下她的气息,确确凿凿的没有半分生者气息,冤魂久留人世,多少会沾染人气,这气息确实有所不对。
“我是鬼门关中逃出的鬼魂。”
我点了点头 :“近来地府管理有疏,你逃出来,自然有自己的目的。”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是的,我是来找我的姐姐。”
她缓缓地说:“只是我没找到。”
我叹了口气:“世间之事,谁能如愿?”
原来她姐妹二人生于乱世,自小双亲殒命,二人相依为命,摸爬滚打在街头巷尾长大,姐姐在酒馆卖酒,她则在工坊刺绣。
那次,她出城去买刺绣的针线,不想这一别便是天人两隔。
待她回来,却被人告知,姐姐已经被入城的匪人绑走。
她听完,将针线一甩,一阵风一样便跑出了城。
她说,那时很多人拦着她不让她去,但当时她完全麻木,一心只想着找回姐姐,却在城外的林中,看到了姐姐用绫带自缢的尸体。
她哭的发不出声音,将姐姐抱回了城里,有人劝她把姐姐埋了,她却着了魔一般,每天替姐姐更衣,仿佛只要她不承认,姐姐便是没死。
从那时起,她开始绝食,不出几日,也一同死了。
“这又是为何呢?”我看着夜色如水的长安城。
“我和姐姐说过,谁先死了,不许先喝孟婆汤,要等对方来,一起喝,一起转生。”
“只可惜我没找到姐姐。”
我缓缓起身:“所以说,你是从奈何桥上跑了出来?”
“我想姐姐不会抛下我的。”她满眼泪花:“仙师啊,你说,人若不入幽府,会去哪里?”
我皱了皱眉:“像你一样以冤魂之形宿身世间,但多半会被妖邪吞噬,又或者…”我顿了一顿:“又被阴间司收拿了。”
“但她真的不在奈何桥。”
我心下一沉,莫非是入了阿鼻地狱?随后又压下这想法,不可能,这二人不是如此恶人。
“你先不用担心,”我双脚一蹬,已经站在空中,“你且暂住在这钟楼,莫要惊扰百姓,我答应你,尽我所能帮你寻亲。”
她喜上眉梢,连连称谢,我止住她,便走了。
手机响了,将我的思绪唤回,是无常兄弟,我接起电话,讲话的是白无常:“老夜,你中头奖了。”
听完他的讲述,我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知道了,这事我会办好的”
该如何告诉那女子呢?
我遁出夜游神真身,边想边来到了灯火通明的钟楼,如同我们约好的暗号一般敲了三下护栏。
那女鬼见是我,赶忙迎上来。
我挣扎着开口:“你姐姐找到了。”
她的脸上仿佛透出不属于鬼魂的光彩:“真的吗?”
“她跳了奈何桥。”
一阵可怖的沉默。
鬼魂在奈何桥上都要喝孟婆汤,方能转生,若是不愿喝下,就只能跳入奈何桥下的水中,在忘情水中洗去其他记忆,只能留下最珍视的那个,然后落入红尘,世人有些记得所谓“前世”者,正是这种情况
跳了奈何桥,虽然是有心,却也无力相见了,因为奈何桥下转生之人,生死簿上要单开名录,阴间司无法再追究前世是何名何姓,然而我是夜游神,我与阴间司不同。
我也不能说出那人姓名,但我可以找到她。
我强行打断沉默:“我可以帮你。”
她暗淡下去的眼睛又放出华光。
“是有条件的。”我吞咽了一下,“我能找到转生的你姐姐,但你身为冤鬼,接触阳间之人只会使其折寿,你不得与她讲话”
“更重要的是,随后,我亲自送你入轮回。你可以跳奈何桥,于来生寻你姐姐,至于能否相认,全看缘法”
她犹豫了半晌,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轻轻一挥手,万千乾坤展开,楼房和街道飞快的消失,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晃动后,我们站在一张床前,那是一张婴儿床,孩子正在熟睡。
她的目光落在那孩子身上,那一瞬间,她的情绪将近崩溃。
“天啊,天啊…”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该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打断了她,又是一挥手,万物一样消失,我们又站立在钟楼之上。
“她邻家人正在怀孕,”我看着她,她低着头在哭泣。“虽然此时轮回也不能保证你能转生在那里,但至少可以试试。”
她抬头看着我,我又笑了笑:“当然,我是夜游神,这方面我有一点小小的特权。”
她点了点头。
数日后,我送她走完了黄泉路,此时她已站在奈何桥边。
“魂魄归矣。”我轻轻地说。“你安心地去吧。”
她点了点头,没有接过孟婆汤,而是转身从桥上跃下,她的身影瞬间溶化在白花花的忘情水中。
我叹了口气,双手合十,默念咒法,万千轮回,命中自有玄机。
我又一次站在长安的钟楼上,下方的街道还是如同缓慢流动的岩浆一般,我伸了一下懒腰,却见一缕魂魄,缓缓飘向远方。
缘分未尽啊,我笑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