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暧垂四合,自下午三点至傍晚六点半,还是没忍住落了雨,鸽子栖在窗台上向里望,我屏息与它注视许久,一动未动。
回忆已经下棺,又被重重掀起,扬了一脸的沙尘,面目模糊。领导让我为那一段工作来写一段悼词,才允许其入土为安。简直如同令我捏起案板上的生肉一样,黏腻着发肤,回避直视。
对着空白的文稿发呆半晌,直至厨房的锅铲作响,油香四溢,先解决温饱为好。
我怕是一个欢宴上遁逃的人,在钟声敲响前;一个烟火笼眷下躲闪的人,在火花消逝前;一个酒精催杀后找寻枕头的人,在意识模糊前。活得过于用力且小心,以至于分秒的时间都持刀,片片削骨,不忍时间回头再遭酷刑。
究竟是我们在时间中填海造陆,开疆扩土,还是时间在我们骨缝里注射乳汁与毒素?我们一如雨林中的猛禽,在丰沛润沃的迦南美地繁衍生息,伐木取火,裂皮为袍,留下白骨在千年的月夜里化成一瓢雪,不曾知晓时间可否为这纯白留一瞥珍爱。或是,我们在崖之巅,立成旷野山峦之上的顽石,任由时间化成绛珠草,在前世今生的痴怨里驻足遥望。
已不知,究竟是我渡了时间的留白,还是过往与当下渡了我的凡身。
回忆欣欣然横亘在年岁的关隘,镇守过往的原兽。古人必然也有回忆的痛楚与烦恼,才恒传了孟婆汤,在奈何桥上与前世分道扬镳。据说人是有选择的,不喝的人,继续背负前世的苦,带着桥对岸的汗渍,在背后留着一颗火红的朱砂。在新生的繁花灯火下,朱砂隐隐生烟,唯有朱砂的背负者,才会看到前世而来的灵兽,吐露真实的珠,给前世的自我一个不偏不倚的真相。
回忆在真相前,淌成一抹淡金色的影子,高高地挂在荒原孤树的枝桠上,在弦月与满月的轮回里,饱受虫蚁的啃啮。
我们究竟是为何,囿于过去的囚笼,在荒草掩径中匍匐成一只困兽,惊扰于夜又长眠于昼。生命不曾让我们真实拥有过自己,将每一根骨头存于回忆的瓶罐,直至丝游魂断,最后一根尾骨将一生的瓶罐琳琅挂起,在烂漫的阳光里叮当作响。
尼采说,有的人死后才出生。我们是这样的人吗?直至死亡才将完整的自我归还原主,得以在回忆里重生。
谁能发自内心地接受,我们的此刻,正活在未来的回忆里,撰写不可逆改的天书。
煮了两壶滚烫的水,淋在中药包上,端呈一盆深褐色的泡脚水。脚指头试探着下去,接着是脚心逐渐潜水,等到千万小针齐刷刷扎进皮肤时,才惊觉火速抽离。如此反反复复,直至皮层红透,面颊发汗,才觉得浑身清透,卸去重重的戾气。
这样扎扎实实的刺痛与舒缓,才能让人知晓,活着本身,才是真实。
回忆是时间的困兽,我才不要回头,我不要真相,我要浓浓的一剂孟婆汤,把生命忘了,就当从未来过,回到尽头,如若木根下的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