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到鄂州,尽管因为补给不足临时决定靠岸,我们一行人也没了探索的热情,来来回回两个往返,哪还有什么新奇灵感,所谓采风,早就成了酒鬼之间的烂俗沙龙。诗人子轩又深情地吟诵了她第一次登船时作的诗,紧接着就嚷嚷着要大家讲各自的离奇故事,越黑暗越好的那种。
郁磊在上一站的故事里是一个散尽家财,游历江湖的富家公子。此刻他兴奋地摩挲着光洁的脑袋,忽地从背后抱住假寐的我拼命摇晃,生怕这一站被我蒙混过关。
我没好气地推开他臃肿的身体,望着远处水面上逐渐生成的雾,不知不觉地开了口。
那时候,我还在一个港口,同来来往往的船家做一些零敲碎打的生意,过着浑浑噩噩,不思前程的日子。
我朝着对岸嬉笑打闹的中学生们,吹口哨。他们都披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肥大臃肿,裹着皮包骨头的瘦小身体。偶尔,会有人停下脚步,呆立几秒,大多是因为听出了我在唱校歌,和义勇军进行曲。
感觉受到了戏弄,他们会恼羞成怒地破口大骂,捡起路边的石子恶狠狠地丢到我船上。我乐得前俯后仰,左右腾挪,又从牛仔裤的裤腰里掏出一把弹弓,无比精确地打出一发发钢珠,疼得他们哇哇乱叫,鸟兽状散。后来,所有孩子都远远躲开我,在弹弓的射程外,扯着嗓子喊,疯子,疯子。
在枯燥闭塞的时光里,我并没有接触到磁带或者CD,老旧的收音机里,循环着神奇医生和患者的故事。黎明或者黄昏,我百无聊赖着唱共青团之歌,我热泪盈眶地嘶吼,停泊的水上人家,吸着烟咂着嘴,他们不明白,那也曾经是,我的歌。
小伍是我唯一且热泪盈眶的听众,他永远歪着头,口水垂到脖梗,一个字一个字地表达思想。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成了朋友,从我到这河港以后,他第一个和我说话,还送给我他光荣无比的团徽。
我栖身在一条废弃的铁皮货船上,夜来风雨时,河面上往往腾起大浪,船身剧烈晃动,一下子把我掀在船壁上,我揉着剧痛的脑袋,吃下的腥臭的咸鱼也开始发作,胃酸涌到喉头,呛鼻的味道一直,延伸到神经末梢。
稍稍平复后,我匍匐着爬到船舷,探出脑袋,去够河里的水,猛地一个浪头打来,我就直直地滑了出去,一头栽进了水底。晕乎乎地,感觉自己一直往下沉,脑袋里浮现出无数个画面,渐渐地又朦胧破碎,一阵痉挛刺痛后,终于一片空白。。
昏睡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削微地有了意识,我听见耳畔脆生生风铃的声音。努力睁开眼,小伍满是青春痘的脸就压了上来。
你终于醒了。
老头差点把你沉到江底喂鱼去。
我勉强支撑半坐着,笑嘻嘻地说,不至于吧,把我沉了,谁还陪他下棋?
穿着斑驳牛仔裙的少女陆离,摆弄着和咸鱼一起挂在船尾的旧球鞋,嗤笑一声。
像你这样的人,来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死了才正好。
她撇着身子,我正好看见她逆着阳光,冷冰冰的侧脸,满是与年纪不相符的沧桑。
我起身推开嘘寒问暖的小伍,全身一股暖流,接着就鼻子和耳朵止不住地流血。。陆离看着我满脸红色,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举手投足都是少女心性。
怪就怪你扑腾得太厉害,小伍以为是遇见了大鱼,就用电鱼的竹篙。。
我既惊又怒,拖着一瘸一拐的腿,一脚踹在傻子小伍的屁股上,他吃痛哀嚎着,头也不回地跑了,一路冲到船头,又被老头子一个巴掌掀翻在地。
满头白发的老伍心事重重,他沉闷木讷,只在酒后,泣诉。我们推杯换盏间,陆离半躺在沿岸的石栏杆上默默无语。她盯着远处的烟渚,和烟渚后华灯初上的城镇,偶尔撩拨被风吹乱的头发,偶尔蜷缩身体,埋进厚重的乌发里。
夜幕降临,没有了花生米的加持,老伍也终于彻底醉了,嘟囔嘴开始骂街,骂来骂去无非是天地不仁,世事不公,导致自己一生孤苦,无依无靠。
到兴起时,老头开始拍打东西。他随手抓起竹藤椅子,一把抡在傻儿子的后背。
我怎么捡了你这么个傻东西?小的时候白白胖胖,成天笑呵呵的。没想到你他妈的长到二十岁还是这么个货色。
小伍被突如其来的呵斥殴打吓得直哆嗦,他口齿不清地呢喃着,我不是捡来的,我不是捡来的。。
午夜过后,才渐渐消停下来。老酒鬼打起了鼾,我裹着发黑的棉花胎在船头辗转反侧。
你,也睡不着吗?幽幽地,传来陆离飘渺的嗓音。
是吧,喝了酒难受。
人为什么要喝酒呢?
喝了酒,就光顾着头疼,胃疼了,就活在当下的痛苦里了,就管不了过去和未来了。。
她莞尔一笑,你想过要留下来吗?
我睡意全无,起身,扳过她的脸蛋,问,
那你想过离开吗?
你,可以带我走吗?
为什么是我?
因为这四个人里,只有我们倆是正常人。。
不,我觉得这条船上,没有正常人。。
讲到这里时,子轩从沉浸其中忽然灵光乍现,气鼓鼓地拉着众人说这家伙肯定是在阴阳我们。我白了她一眼,并不理会。
陆离沉默许久,哀叹了一口气,径直从我的身体上踩了过去,没有回头。我看见月光下她的身姿曼妙婀娜,再不似当初漂在水面上的时候,瘦小得像个稻草人。
后来,她又跳了很多次,每一次老伍就用渔网把她捕捞上岸,抄起竹篙,一顿暴打。有时候他会逼着小伍动手,直到陆离开口告饶。自从在渡口买下她的第一天起,她就注定了要一直陪伴傻子小伍。要服从傻子,就得先服从命运。
再后来,她渐渐长大,不寻死腻活也不挨打了。。老伍却常常盯着她出神,借着酒劲才敢动手动脚。
秋后的一个深夜,我偷偷摸摸从运粮的来往船只上扒拉稻米,周遭出奇的静,我隐约听见沉重的呼吸和傻子小伍的声音,蜡烛在纸糊的窗户上印出影子,她牵着他的手放到胸前,他受宠若惊,一头埋进了十万大山。
我带着丰收的喜悦躺进了船舱,刚刚闭上眼,陆离就和着衣服靠了过来,冰冷的双手从背后环抱住我,发出一声短促又如释重负的叹息。。
清晨,在一阵喧闹中醒来,我听见张牙舞爪的叫嚣,难以置信那是来自我的朋友小伍。
我的傻子朋友小伍,扛着割芦苇的柴刀,踉踉跄跄地追逐着宿醉的老伍,父子俩晃晃悠悠,从船头周旋到船尾,若不是傻子嘴里含糊不清的控诉和谩骂,多半会以为他们在玩极幼稚的游戏。然而,岸边早已聚满了看热闹的观众,他们赶了早集回来,一边往嘴里塞包子,一边调戏蠢笨拙劣的傻子,本来无趣的清晨却比喝一场早酒还要令人兴奋愉悦。
老伍在一阵阵哄笑中,被缆绳绊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本来悻悻待散的人群,忽然开始厉声尖叫,就在众人面前,傻子小伍不做犹豫,一刀一刀砍死了他的老头。。
我看见老伍那张扭曲难以置信的脸,又回身碰见陆离热烈光彩的眼神。几个渔民慌不迭地跳上船,把疯癫的仍在挥舞砍刀的小伍按倒在地。
他被拖行着上岸,头被摁着几乎埋进土里,却还呜咽着,老畜生,让你欺负我媳妇。
穿着便装的警察反反复复拍了现场照片,又难以置信地问我们,他真的是个傻子吗?
我摇了摇头,以前只觉得他傻,现在看是又疯又傻吧。。
陆离附和着点了点头,又轻快地小跑着追上无奈离去的警官,耳语了几句。
然后,她就兴冲冲朝着跑了过来,说,我让警官帮我俩拍一张合照,我还从来没拍过照片呢。
年轻的黑脸警察挤出一个尴尬的笑,靠近点,一起来,笑。
小伍被关到镇上的精神病院不到一个月,就从原来单纯的傻,变成了精神有问题。
陆离成宿成宿地跟我聊我的过去。
到后来,她干脆说,我不管你从哪里来,为什么,我只想你带我走,永远不要丢下我。
天亮地时候,我告诉她,我突然不想走了,我想留下来。陆离紧咬着苍白的唇,愣了半晌,才轻声细语地说,
好吧,不走了,我们留下来。
傻子小伍关了不到半年,就被遣返回来,他对我仍然友好,却常常变着花样戏弄陆离。在鞋子里放针,往洗衣盆里撒尿。。
泊港的船队渐渐散了,连白天都变得清冷,冬至那天,陆离准备了好多菜,我们坐在一起喝了很多很多的酒,精神病的小伍变得兴奋异常,我看见陆离笑盈盈地变出一瓶又一瓶黄酒,头却越来越重,慢慢沉睡过去。
朦胧间听见落水挣扎的声音,却始终睁不开眼。。
被噩梦惊醒的时候,已经盖着两层被子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
我努力支撑起摇摆不定的身子,循着细微的声响走向后舱,看见奄奄一息的小伍,满头是血扒着螺旋桨,一见我又用尽全力爬了上来,他伸出右手对我傻呵呵地笑。
我突然看见他摊开的手心里闪闪发光的胸针,那是我送她的胸针。
我也没有伸出手去,他渐渐由笑转哭,终于体力不支,掉回了水里。
陆离静静侧躺着,抱着那张合影,刚好在胸前,睡得安详又甜美。我走过去的时候,她忽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臂,说,
再也不要走了,我们一起留下来吧。
分不清是梦呓还是什么,我瞥见照片从她胸前飘落,像是忽然下定了决心一样,纵身跳入冰冷的江水,一直往前,再也没有回头。
我自顾自波澜不惊地讲着,原先抖擞的几人都回了房间,郁磊和子欣一横一竖地躺着。轮船早已开动,沿着长江,劈开无边无际的黑暗,扎进了城市璀璨的霓虹。
伴随着悠远绵长的汽鸣,远远地我就看见。
萧条破败的港口里只剩下了一条船,五颜六色的衣服像旗帜一样招展,陆离迎着风点燃了一支烟。
我看见她满不在乎的脸,我说,多年未见,你沧桑了很多。
她嗤笑一声,吐出一个极漂亮的烟圈,又捻灭烟头,用左手撩了被风吹起的头发,说,沧桑啊,沧桑总比永远孤独好吧?
你知道吗?永远没有人等你,永远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