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乐
你的生前,是一只笼子
整个家族如一只鸟,在其中
养了五十年。
五十年,提着这鸟笼的手
捏紧又松开。
祖父,你的各自轶闻
仍死死压着家谱的封面。
一只多么沉重的口袋啊——
秤砣算盘,几条人命
让人怀念一生的储蓄
也许还不止这些。
家人们永远不会喜欢你、宽恕你,
他们把你挂在嘴上
谈虎色变。我无法
相信这就是你
晚清时代的俊杰,
业余秀才,职业军师。
马粪纸上滚动的一对妙算的眼珠。
口嚼茶叶为人,眉头一皱
人头落地。这就是你吗?
我梦境中重复过无数次的背影
湘西,里耶,古镇
一帖江湖郎中手里的偏方,你咳嗽一声
处女般的小镇便被贪婪的马刀割断了腰带。
梦一样纯洁的小镇,我的祖父!
我只能用沉默与你交谈。
你的许多传说
只能意会却不能言传,我想
从每个人的表情中都能感受到你。
一种无法用血缘沟通的感情
更深刻地刻进了我的幼年
你的晚年/一件布满花斑癣的外套
咯血酗酒/你的晚年。
鸦片鬼,鸦片鬼!你粗糙的皮肤上写满了一生的注解
二十年后我在这复杂的注解里找到了你生不逢时的答案。
我对你怀有某种崇敬和失意
你一生机灵有余,成就不足。
你梳理得精致的发辫庄重洒脱。
你四川人小巧的眼睛狡黠。
祖父,那年贴在你妻子脸上的年轻掌印中有你走过的商路黑道柳巷花街。
布商,烟客,盐贩子,啊你——
昼为民,夜为匪
没有妻子儿女却为丈夫和父亲。
在我稀释的血脉里
还有通向你的泵搏声吗?祖父
你隔着时空,递给我的仅仅是
一只空袖
沉重而又飘逸的空袖啊!
祖父,祖父,松开紧捏着我的
另一只手,唬着脸走开!
(1987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