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刀斋
离开故土已有多年,山乡的情致只能在梦里回顾。后来的我偶然读到一段话,突然就热泪盈眶,它那样精准地抵达了我的心房,道出我所不能述之于口的所有渴望。
“转过一条肮脏的小路或突然出现的山顶,你的童年就显示在眼前。你一度赤脚玩耍过的田野,亲切的树木,你用以品评其他景色的美景。”这是马尔科姆·考利的《流放者归来》,而我却至今流浪未能回归。
幼时在那长大,家里是粉墙黛瓦的江南水乡式房屋,摆设也很传统,中堂挂的是大幅水墨山水,正中是供奉神佛的香台,没有刻意摆放观音或是佛龛,只有一个三足彩釉香炉,母亲初一十五地会上一炷香,虔诚地拜一拜。
我并不多以为然,却很爱那一缕香味。如今我看书上说的一些香料,像是梅花香片、苏合香、梦甜香、沉水香之类,或许皆比不上我记忆里这一缕让我魂牵梦萦的牵念,姑且就叫它梦魂香好了。
人对于气味总是记忆绵长,诸如梦魂香、家里饭菜的香气。还有,衣柜里樟脑油的深透骨髓。
家中经年的老物件多,衣柜箱笼之类是外婆当年的嫁妆,非常传统的样式,柜脚有镂雕的花纹,柜门上浮浮刻了些花样,锁合处是黄铜的搭扣,老旧而且古朴。
但是这等木质的箱柜容易招虫咬,所以母亲会放入樟脑丸。穿的衣服上都有凉丝丝又醒神的樟脑油味,一开始着实不大喜欢,可一旦习惯,真就难以割舍。
既然说到老物件,就不能不提家里的两张雕花架子床,自然是没有旧时候大户人家那样精致,但是也很厚重。
从祖父母那辈起用,朱漆已有剥落,平和的木香却更为绵密深厚,深入肌理。架子床三面环有围栏,浮雕许多梅兰竹菊、民俗故事,到如今上头的色泽还很鲜妍。
幼时睡在上面,从来没有滚落床下的担忧。不过因为小时身材矮小,上上下下不方便,所以父亲制了一副榻板搁在床前让我垫着脚。
现在想起,或许骨子里的恋旧,就由这上头来。夏季家里一般帐的是青纱帐幔、铺竹席,晚间有风月树影滑入帘内,虫声稠密,让人好眠。
农家四季都起得早,我也不太贪眠。喜欢在晨露未逝之时,看墙垣上盘生的朝颜,也就是牵牛花。夕颜与之类似,花开白色,又叫葫芦花。
带露的朝颜色泽秾艳,不太有香味,单有草木的清气。院角有母亲搭的葡萄架,等到秋深,就会结出累累的葡萄,蒙了一层薄薄的糖霜,有非常诱人的紫蓝色。
后院里却栽了树,梨树柿子树有,枣树杏树也有。枣树是支棱棱的,枝干上有尖利的刺,我只等着枣在枝头半青半红之时,才去亲近它。
杏树就大不同了,温和敦厚如长者。春来微雨,会碎了一地的杏花,粉红淡白。
再等一等,就结一树的杏子,并且可以攀爬。我会等不及杏子都熟透就摘它们下来,候着它们从微黄到进入我的胃,非常有兴致。
山乡里偏僻,远离尘嚣,很多习俗保留地较为完整。如同过端午的时候,家家户户从清晨就开始浸泡摘好晒干的粽叶。随后在家门口挂水菖蒲和苦艾草,在墙角撒雄黄粉,驱虫避灾。再就是淘洗糯米,为包粽子做好准备。
我一定是兴奋地围着妈妈转,等到她终于坐下来开始包粽子的时候,我才跟着她坐下来,给她递包粽子的扎绳。家里包的是最淳朴的白粽,不加任何辅料的那种。吃的时候蘸着糖,糯米软绵,粽叶的清气渗入其中,最清平的口味却尝到最原始的风味。
不在故乡的每年端午,我都会买粽子应个景,却很仓促地吃掉。没有小时候等待的过程,没有一口一口的甜蜜,或许是执念,却永远都是记忆里的那种,最好。
家附近这一片都是铺的水磨石板,下雨天也不怕弄脏鞋子。小时候很爱赤着脚在上头走,石头坑坑洼洼不平,着实硌脚。唯独是扎实的感觉,一步一步都印在那个位置,你感受的到,你也能回忆的到。
石板一直铺到池塘边,池塘对面就是大片大片的麦田,从很远处来去的风匆匆拂过,那才真正叫麦浪,满眼都是浮动的绿,深色浅色宛如碧波般交替重叠,蔓延向远方。
记忆里故乡始终树木葱茏,夏季浓荫覆日,蝉鸣不绝。午后太阳过烈,我也是轻易不出门的。
竹席铺地,枕着躁动不安的虫鸣无心无思地睡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夏季,梦里有大雨倾盆和雨后割过的青草的香气,是再也回不去旧日时光。
我幼时所居之地,一饮一食,一饭一蔬皆由土地馈赠,哪怕只是一把子水葱,墙角檐头也都能掐到一束。家常起居也再为平常不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论发生过什么,最终也归于平实安然。
一切一切像西山余影,白云悠悠而过,突然从一隙间扑棱棱飞出一只雁,尾羽上灰白。却也终将朝着归巢而去,不作他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