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捧着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去寻访金阁寺的读者多半会失望吧,这并不是说火焚后的金阁寺失了旧貌,而是现实中的金阁并非书中的金阁,放眼而去,不过一半新的古寺而已,单论外表而言,绝无什么稀奇之处。其实无论是去哪里旅行,都会面临这样的问题:心心念念的美妙景色,亲自到访却发现它不过如此。现实和想象的反差太大,失落感却有苦说不出,否起岂不是显得自己白来一趟?面对东道主或者同行友人的眼神,只能把失落感生生吞下去,摆出一副“哇真的好美真的很不错”的样子。自然景色倒是比较少出现这种情况,反倒是那些人文景观,看着残破翻新的园子或者肮脏污浊的河水,必须依靠脑补才能感受到远道万里探访的意义。然而,晚上静心思考一下,发现并不是景观本身有什么问题,譬如如果不翻新,残垣断壁说不定都不会留下。失落感的来由,往往是预先酝酿了无数次的期待,期待发酵成了美丽的幻景,然后和现实撞了个满怀被打了一记闷棍,这吃下去的一记闷棍反倒是你自己打自己的。所以捧着书寻访名胜的读者往往失望最快,更有甚者会燃起一股无名的憎恨火:合着这本书还有这座城纯是逗我玩的啊!
小清新最见不得现实,小确幸也不过是妄想,这在旅行上体现的淋漓尽致。比如被套上了理想主义光环的穷游,做着梦的少年少女们往往会被臭气熏天的车厢和狭小逼兀的房间狠狠叫醒。然而受罪的人们却因此归咎于自己曾经有梦。事实上富游也并不一定是什么美好的体验,除非能有钱到任性,否则一路大手大脚花钱也会心疼,更不用说口袋里有料而脑袋里没料的人无论如何也享受不了某些景点了。所以有梦并不是病,从来不做梦才是有病,当然,一直做梦也是有病。后者往往是捧书前行的读者的写照,结果就是失望综合症。不过我想症结就像不能把穷游的苦怪到人有梦身上一样,也不能把失落失望怪到书本上。书本里的万紫千红铁马金戈是事实,而现实中的零落几支残垣断壁也是事实,并且事实上,它们一点儿也不冲突。
文学的逻辑和生活的逻辑不仅是不同的,更是相反的。生活不易,有句话说“成年人的世界里没什么事是容易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某种意义上是挣扎求生的求生者,用时间买钱然后用时间买钱成了某种西西弗斯式的现代宿命。所以为了更好的活着,往往要节省精力,节省金钱,节省不必要的心智损耗。许多人为什么愿意下班回来看愚蠢无聊的搞笑节目而不是严肃深刻的独立电影就是因为这个,走在路上,眼前这个胖子或许十年前也是清秀的文艺青年。生活的逻辑是如此强大,它不允许过多的虚妄和幻想。所以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人会把房子、车子和票子当成话题甚至唯一,这并不奇怪也不值得鄙夷,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悲剧现场。而书本里的、文学里的世界是在云端飞翔的,爱情是火热激烈的,战争是雄伟悲壮的,而风景也是飘荡着名为寄托的纱帐的,无论是川端康成的绝望雪夜还是横光利一的血色上海,都是作者的某种情绪、意愿和思考的寄托,以情入景,景才有了人色,而有了人色的景就不再是个单纯的客体,那飞舞的樱花中藏着的是温暖的爱情,微冷的柳岸上悬挂的月亮映着的是冰冷的别离。这样的人化景色在某种意义上就成了人,寻奇探幽的行者们往往猎奇,当一道景色并不那么奇的时候,失望油然而生。然而很多景色并不是一件死物,如笔者所言,那是一个人,一个看上去越平常就越陌生的人。从生活的角度上说,某个教堂不过是拜神的石头围子,某条河流不过是相当于“五十块的画舫门票”和下水道的出口。然而从文学的角度上看,前者是人类信仰力量的极限象征,或许还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在这里绽放,而后者更是漂浮着脂粉的和烟花女子的梦的泪水之河。有人会对后者嗤之以鼻,认为这并不“真实”。然而两种逻辑都是真实的,只不过是相反的。生活的确令人难以忍受,想要活着就得努力的扭曲身体改变姿态。但我们毕竟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们的世界有爱,有恨,更有天马行空的种种梦想,这当然也是真的,否则我们就不会为一事无成而流泪长叹,也不会因为失去爱情痛哭流涕了。生活本身就浸泡在人类的情感里,看不见摸不着,却被推动。愚蠢的死理性者力图把自己打造成无坚不摧的机器,然而理性不能作为生活的基准。所以我们不必为一道景色仅仅是几块石头而感到失望,你只需要记得,你曾经路过一个街口,惊叹于阳光下的某棵在风中摇曳的树是那么美。同样的情愫会在不同的地方生效,相信我。
除此之外,如果真的想捧书前行,除了保留内心深处那点小小的柔软之外。仍然需要做点功课。脑袋空空的去旅行往往只会收获一个空空的口袋。读书始终是行万里路的贤内助,当你面对博物院馆的海量展品,面对禅院寺庙的幽深小路,你总会希望自己知道的多一些。譬如展柜内一把铜剑的生平能让你置身燃烧的古战场,如果没有书中文字打底,哪怕是听着讲解看剑想必也没那么有趣。如见禅寺,最妙不过心中有经,或者熟知那处飞檐的来历,否则想必会心中浮躁,觉得不过是白墙一二疏竹两点,这当然没有错,可是想必亦会很无趣。当你可以拥有两个世界的时候,为什么不让它们都亮起来呢?繁华未必真繁华,心悦当是真心悦,心悦何来?
唯知和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