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麦子都是洒落人间的种子,温暖朴实。麦子的一生不超过一年,在它短暂的生命中带给这世人无穷趣事。我愿站在它们摇曳如波浪般的田野中,再回到从前。
麦子往事先从冬天说起。一场雪,厚厚的那种,整个村子和露在外面的树都是灰的,原本干瘦的模样,此时变得白而胖。雪退后麦苗就露出来了。油菜叶是圆的,麦苗叶瘦长,荠菜叶带着花牙,谁也不碍谁的事。过年那天家家户户下地祭祖先,要下到麦地里祭祖坟,麦苗已盖过脚脖,可以挖荠菜了。
冬天的田野空旷而直接。没有树,没有房屋,即便是很小的风也呜呜叫,你弯腰贴近麦苗一点就能听到。篮子透风,棉袄袖短,明明是青丝碧绿的荠菜一簇簇,挖荠菜的手指就是不听话,僵硬得像村里老人的手指,握不住小铲子。临近中午时每个人的篮子里总算有坨绿色,实在不行的话,挖几颗野油菜撑撑门面,今天回家有交代了。
冬天井水洗过的荠菜隔夜后更精神了,老人说它们在长个子呢,跟我们一样。今儿晚上一顿荠菜豆面条那是肯定会有的了。
屋后梨花雪白一片时,麦子已快长到小腿肚高。野油菜花开在田埂上和麦地之间的垄沟里,麦田里时常有大人的身影,拔草。麦田里的草最多的还是憨捞豆秧,一种六棱形容易沾人衣服的草。草生麦田,不扶则直,这种草和燕麦苗一样,除不尽拔不光。但牛和马很喜欢它们,拔得时候骂它多,喂牲口时又希望它多一点。
麦伦稞叶子光光味淡,面面条颜色浅但更好吃。姐姐教我认它俩,吃过两次面条就记住了。面面条藏在麦根下,难得找到一棵,这种比荠菜个头稍大一点的野菜,一不留神就长大了。绿蒜头绿条纹顶着粉色五瓣花,粉色的小花比油菜花和荠菜花好看,可惜面面条的叶子已经不能吃了。
黄狗一头钻进麦地里,绿色丛中飞快开出一条水波。麦子要起穗了!这时的麦子已经长到膝盖那里,第二个麦结骨朵露出来,骨朵上面叶子宽大墨绿,紧裹着它们的心肝宝贝。一场雨过后,麦苗顶部鼓起得很明显,像孕妇显怀。连小孩子也会放慢脚步,怕打扰到它们开花,授粉。这时,除非迫不得已,人们尽可能不下地。
槐花已吃过,枣树长满闪着光的叶子,黄瓜已坐纽,麦子每天一个样。能吃不?不行!啥时候能吃呢?等过了小满。小满是啥?小满是小满,你到时候看麦穗就知道了。母亲往灶台里填把麦秸,去年打得麦秸垛快抽光了,家家过户也等着麦熟呢。
大麦比小麦熟得快,所有的麦子成熟时都弯下一直昂起的头,像是无法承受肩膀上的重量。就在它们准备低头时,飞快采一把粒粒饱满的青黄色的麦穗,趁着炉火未烬,伸到灶头肚中。不一会儿,烘熟的麦香味就出来了。见过火中取栗的人不需要嘲笑那只可怜的猫,此时,你只会比它更迫不及待。温热的,刚搓掉嫩皮的,已烤出焦黄色的还带着绿色的新麦仁,就着炉火微弱的光,肥硕欲出,牙咬即破,满口生香。
新麦仁像是点燃了夏季的呼唤,几个狠日头下去,不到一周,麦子熟了。此时田野被一支黄色画笔单色涂抹殆尽,麦子低下头,而麦芒还在四处张望——它们在传达唯一的消息:快快快。
收麦是一场全民参与的盛大演出,偕老扶幼,呼朋唤友,摩拳擦掌。如果此时还有人在家睡懒觉,那他一定是个懒蛋,不上路的家伙! 村里老人一脸不屑。黄河上河工集体拉纤时喊着号子,嗨吆嗨吆。割麦子的田野也能听见号子声,嗨吆嗨吆。就在这撬动天地的号子声,在麦浪的波涛中还藏着更多意外收获!鹌鹑蛋,野鸡蛋,野兔子,野猫,这像是上天赐予劳动人民的特别收获,这种来自麦地的礼物让其余的人激动不已。加大力气挥舞镰刀,唰唰唰,下一个幸运儿应该就是我。在快捷嚓嚓嚓的协奏曲中,灰色旱地蛇无处可藏,身首异处。
从轻描淡写撒入大地,到麦苗青青迎风而长,再到累累果实铺满大地,麦子的一生不足一年。它带给陪伴它的人是美好的回忆,青葱,向上,温和,博大。不曾见识麦子一生的人是无法想象出雪白的面粉像瀑布一样从浅黄色的麦粒中喷涌而出。这就是麦子。扔进人群中它倏然消失不见,平凡地像世间其他种子一样,但它却用它庞大的兄弟姐妹养活了世界上一半的人口。朴素而专注的麦子是值得人尊敬的,劳作是值得人尊敬的,那些劳作的人更值得人尊敬。
谢谢你们,谢谢麦子,谢谢那些为麦子服务为麦子劳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