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那年我刚过三十五岁,在事业上正处在不瘟不火的状态,既没有心思去开辟一番新的天地,也无法让自己在既定的轨道上玩出新花样,仿佛自己的人生就这样牢牢地固定在同一种模式里,有一种挣不过命的复杂情绪,
生活像一条看得见自己坟墓的路,清晰可辨,虽然无聊乏味,却也没有勇气去棘荆丛中滚进自己的血泪,是的,“棘荆丛中”,我不知为何会想到这个词,但一想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便觉得除了自己的老窝,哪里都是棘荆,况且很多人也劝我少折腾,他们说“:瞎折腾啥,到哪不都是日出日落,月缺月圆,黑的是黑的,白的是白的。”
听他们这一说,我的心仿佛踏实了好多,心想他们都能在这片土地上生存出如此久远的历史,为啥我就不能,况且这里的一切我都熟悉,每一天都能闭着眼睛从早到晚把过程走一遍,不费心不费脑还能思考关于自己的一丁点小私事(这私事是不能告诉别人的)想到此,还有哪里又值得去呢?但心头还是有些不痛快,虽然有那么多的好处,但内心总想着它的坏处,而且一想还没完,也不知这脑子记坏的咋就这么容易,记好的一溜烟就跑了。好了,废话说了这么多,当然不只是为了说废话而说废话的,而是要表达自己内心的一种状态,纠结矛盾的心态,总觉得人生不该如此活,但又抹不开这块被烦恼凝固着的浆糊,于是天天不快,年年苦瓜个脸,总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却又无法派遣内心的这份不快,直到外派出差时,在火车上遇到一个女孩,才让我改变了这种像缠丝样的状态。
那次的旅途是从北京开往敦煌,周四的晚上我从北京上车,到周六的中午到达,这期间都需要在火车上度过,一上车,我便在卧铺车厢寻找自己的床位,那时正值夏季,车厢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不过好在人是一种适应力极强的动物,不出三秒,我便能在这种空气里安之若素。
我的床铺不偏不倚正好处在车厢的中间,并且还是中铺,这不正印了老子的守中原则吗?我想这次的出行肯定有一个好结果。
正当我将行李择高放置,俯身向下时,便看见一位散编着发辫,垂落而下的长发少女翩然而至,她穿一件素雅的长裙,胸前系着一条红丝带,眼如漆,唇如血,面如雪,她向我走来,我的心仿佛荡起一层涟漪,刹那间顿感清凉。
她笑盈盈地在我床铺边停下,定眼看了看墙上的数字,又瞧了瞧手中拿着的车票,便安然地坐在与我斜着角相邻的下铺,她没有带多少东西,只有一个不新但浆洗得非常干净的棉布包,她本是斜挎着,这时她正把它取下来,从里面拿出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她一系列的动作我都瞧着,她好似旁若无人,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每个动作都恰到好处,仿佛打太极似的,柔中带刚,其他乘客陆陆续续地上车了,嘈杂,拥挤,人声鼎沸,而女子却依然那个模样,那个姿态,我不禁叹道“:好静的女子。”
等到所有乘客落好座,车也缓缓启动了,过不多久,车厢熄灯了,它总是准时在十点半钟熄灯,而我也躺在自己的床铺上了,在车厢睡觉总比不得在家里舒坦,火车的哐啷哐啷声在夜里总如风灌穿巷,总在自己快要熟睡时,将自己惊醒,睁开眼,外面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是那黑凝成一片,总有种让人遐想的意味。我多次都想在火车上一骨碌爬起来,在某个不知名的小站下车,行走在黑漆漆的夜里,那夜定然有不一样的风景,也会遇见不一样的自己,只是我跟大多数人一样,害怕脱离那种计划之外的变化,我喜欢把事情安排得满满的,这样心里才有了着落,虽然那变化才是人生的本质,但我还是不愿打破那既是枷锁又是屏障的物质之墙,仿佛不如此,人生好似都变成了空无,抱着这种念想,我沉入了梦乡,于是断断续续地我在火车上睡了一个囫囵觉。
第二天清晨,当我还赖在床上,睡意浓浓时,我见那个女子却已经穿戴整齐,目不释卷了,她坐得很端正,两只瘦长嫩白的手捧着书,她的双眼滴溜溜的转,显出一副聪慧清秀的模样。窗外射下几米阳光,正照在她前额的发梢上,阳光是寂静的,她也是寂静的,寂静中嘴角轻启,浮出一两点笑意,那笑意如同初开的梨花,冰凌艳白,她不施粉,也不描眉,却自有一股侠气迎头摆脸而来,车厢里的人都睡着,只有少许的人在狭窄的走道上走动,而在我上下铺的则是一少一老,老的目慈面善,少的则是总角之年。他俩很和谐,一个在上铺打呼噜,一个在下铺打呼噜,音韵错杂,好似一首交响乐,见他俩没起来,我也索性睡它个日上三竿。女子那边的人物可以忽略不计。
只是等我再醒来时,对面的女子却不见了,我猜想她定然是去吃饭亦或是去厕所了,只是过了半个时辰,我还没见她回来,心里便有点纳闷,难道她已经下车了?但火车在此期间并没有停过啊!等我起床朝厕所的方向走去时,却看到了一副怪异而和谐的画面:七个粗壮不一、各自穿着红色喇嘛服装的男子正围着那个女子,红色的喇嘛服刺眼,白色的素裙又太清冽,女子坐在两个喇嘛的旁边,那两个喇嘛长得像土墩子那般结实,脸上的肉也是横堆在一起,而在女子对面的下铺上则一端坐一歪坐着两个喇嘛,端坐着的不停地拨动着念珠,他是一个圆滚滚的青壮年,长着一副粗壮面孔,又生着一张厚嘴唇,歪坐着的倒无甚特点,中铺躺着一人,闭目养神,在走道的小方椅上则是一位风标瘦古的老喇嘛,他时而望望窗外,时而又望望正在说话的同伴。七人都有大漠里那种独特的沉闷嗓音与古铜的肤色,他们彼此说着话,女子一手拿着本,一手拿着笔,好似一个小学生听着老师的教导并做着笔记。女子的样子认认真真,喇嘛们则是一副闲听风涛的悠然神情。
等到快接近中午时,我方见那女子回到自己的床铺,那时我正坐在离自己床铺最近的方凳上,见她笑容满面,我不禁问道“:你认识他们?”
她瞟了我一眼,愣了,继而又回答道“:不认识。”
“可我看你跟他们聊得很开心的啊!”
“我跟你不熟,不也正在跟你说话吗?”狡黠的语气,纯洁的样貌,我在她的话里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豁然。
她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又从背包里取出一本红色封面的书,她时而看看书,时而又看看窗外,她带着她的心一起上路。
窗外清泉石淙,山拓印墨,云朵在天空上悬浮,像绵羊,又像蘑菇,山川,河流,广漠无垠的田地,低矮的土屋,一层层的田野在蔓延,干裂的土地像树叶上的细纹,裂得纹理纵横,深浅相依。
天很蓝,地很宽,人很小。人在田间行走,从远处看,像一只只直行的乌龟正背着草帽似的壳,熨帖的走在自己的脚下。
见女子放下自己的书本,与我一起欣赏这片风景时,我不免有些情绪,看着在绿草地攒动的小点,我不禁叹道“:都是为了生活啊!”
女子转头看了我一眼,稍稍思索了一下,便回答道“:为了土地!”
我听完,眼前一亮,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却有如此的见解与境界,不免让我刮目相看。见她又准备看书,我急急地问了一句“:你看的是什么书?”
“浮士德。”她回答道。
“文学作品,你是学生吗?”
“不是。”
“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女子只是笑而不答。
随着窗外连绵不断的土山出现,在土山的连接处出现了一座座土房子,还有一座废弃的白色建筑物,大约有十米高,圆柱形盘旋上升的构造,到顶部则有一根像帆船上的桅杆粗细大小的柱子挺立着,上面有一面五星红旗,正迎风飘扬。
白色的墙壁上有几口黑洞,黑黢黢的,像伟人深邃的眼,正凝望着这个世界,它独自挺立在半段山凹处,背对着土山,在天与地之间的荒山里显现出一份孤独与唯然,不孤独,不遗世;不唯然,不洒脱,孤独的是一种境界,唯然的是一份情怀。有它,山凹间才有了一种异样的美丽。
“你看那片废墟,你知道是干什么的吗?”见女子正望向那里,我问道。
女子摇摇头。
“就是在那个所在,我们从地下挖出了第一桶油,那个时候我们可真高兴啊!我们国家也能开采油了,这是多么值得自豪的事,二十几年的辉煌一晃而过,现在它只剩下空壳,没有可用的价值了。”
“怎么可能没价值呢?”女子反驳着我的话,“它可是元老级的人物,是做出贡献而不邀功的人物,是历史也是见证,是祖祖辈辈应该铭记的历史,怎么能说是无用的呢?”
“你的见解总比我更深一层,你爱历史吗?”
“爱,相当爱,我爱中国的一切,即使那只是几块石头。”
“那你对中国文化应该了解得很深吧!不过现在全国都在大力兴建经济,而文化建设却落后的很。”
“它发展的很慢,但总在发展,它总在人们快遗忘的时候被人们拾起,然后继续向前,等前进到一定时间,才发现它又被落下了,然后再将它拾起继续向前,所以文化总在,只是它很难像经济那般,能看到一种形态,因为它是无形的,你只能感受,但它却实实在在的存在着。你看我们满眼见到的村庄和坟墓,它们建造的结构与方位,不也是一种文化吗?”
我赞叹着看着女子,她的脸上因了思想的饱满而越发显得光彩夺目,在我床铺下的少年也时不时地朝我俩瞧瞧,看得出来他对女子的见解也感到新鲜与惊奇。
老人坐在少年的旁边嗑着瓜子,那神情仿佛是在家里,恬淡而悠闲着,窗外的风景在他侧旁闪动着,而他依然如故。老人的心藏在他的行动里。
见少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便问他多大?读几年级?
他回答说明年就要高考了。
“高考?那可真是小事,放在人生的长河里,简直是芝麻绿豆之类的小事,你要进社会瞧瞧,一进社会才发现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小事。”我有点不屑一顾地说道。
少年木讷的坐着,他的脸色有些尴尬,眼神也不坚定,瑟瑟缩缩的,仿佛是对自己的身份很没底气的模样。
“生命中的每一件小事,在当时经历的时候,都是一件大事。”女子对我说完,又偏过头来对少年说道“:好好加油,考上自己心意的大学,为国家做贡献,有没有中意的大学?”
“嗯,浙江大学,按月考的成绩我还差那么一点。”少年回答道,他的表情又恢复了正常,还稍稍带了点自豪。
“那就好好努力,”女子话还没说完,车厢里报站的喇叭响了,声音清晰地传了来:下一站兰州站,就要到了,请……到站的准点时刻是15点28分……
女子听到时刻,对照自己的手表看了看,显出一丝疑惑与不解来,她从包里翻出手机,低着头,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不知在查找着什么,她沉思着,眉头好似拧成一股绳,聚气而不散。
不一会儿,她才悠悠地说道“:我要下车了。”
我问她为啥?
“本以为今天就能到敦煌的,刚报站,我还以为下一站就到敦煌了呢,结果没想到是明天才到,我也只能在下个站点——乌海下车了。”
“你是去敦煌旅游的吗?”
“是啊!”
“那为什么不多玩几天?”
“没有请到假,只有几天时间而已,不过既然不能去敦煌,那就去乌海吧,我想看的是沙漠,在手机上搜索乌海也有沙漠。”
“你一个人吗?”
“嗯。”
“天不怕地不怕的呢,还是得有个朋友,欢乐时有人分享,痛苦时也有人分担,不然,一个人岂不是太孤单了吗?”
“四海之内皆兄弟,去一个地方,不就认识一群朋友了吗?如果抱着有朋友可分担的心态,不是失却了独立面对世界的那份勇气吗?况且只有在你不求他人时,别人所赠予的帮助才成为了旅途中别样的风景。”
“你的见解真不一般,总能让别人在悬崖峭壁上看到一朵花开。不过,这次没去成敦煌,不是很遗憾吗?”
“人生处处有风景,又何必非得寻一个所谓的目的地呢?与其纠结,不如立马行动,不然纵蹉跎岁月,又有什么意义?”
她的话好似一副良药,吹拂到我的心头,想到自己的人生也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倒觉出了一份挥之不去的悲哀,记得当时我问她对于每天都像一滩死水的生活,该如何注入源头活水,正因为她的回答,我才发现人生是一场与自己对话的演出,拧巴了心,也就拧巴了世界,转动了心,也就变成了风景这边独好。
她说“:如果人生的寿命有一百年,一百年等于三万六千五百天,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除去六个小时的睡觉的时间,按这种方式去算,我们的寿命也只有五十八万四千个小时,况且不算上天灾人祸,我们每天一睁眼,就离死亡更近了一步,。”
“那按照你的说法,哪该咋活,上天入地,奋笔疾书,呕心沥血,卖血割肉,夜不能寐。”
“该干嘛干嘛。把每一天当成新的一天,不要把昨天记着,也不要把未来惦念,就从你今天睁开眼的那一刻起,把每一天当成你从未经历的一天来过,熟悉的风景里也有你未曾想到过的美好。这样你的生命也就从一天变成一辈子了。”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番言论。”
“今天你不就听见了吗?不对,是现在,此时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