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我国古典章回体小说“四大经典名著”之一,《水浒传》记述了北宋末年一群绿林好汉义聚梁山泊的故事。该书从英雄人物的个体性格到群体形象,从起义发生、发展到失败全过程的生动描写,不仅深刻反映出当时广泛存在的矛盾,还传达出传统社会对英雄精神的崇尚。古往今来,围绕“水浒”展开的各种戏剧、文学创作不胜枚举,但在音乐领域进行集体创作的还较为鲜见。而中国音乐学院作曲系则大胆选择以《水浒传》作为集体创作的主题,试图从创作中践行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根基、探索多样化交响乐队语言的使命与宣言。
2021年11月4日,中国音乐学院国音堂成功上演了一场“经典名著《水浒传》主题音乐会”。该场音乐会由中国音乐学院院长王黎光任出品人,中国音乐学院教授高缨和卲恩共同策划。演出中所有作品皆为首演,均是中国音乐学院作曲系教师团队创作,卲恩指挥,中国乐派交响乐团演奏。此次音乐会共带来7部原创力作,体裁涉及交响曲、协奏曲,以及为人声和交响乐队而做的管弦乐。内容既有对梁山好汉个人形象的塑造,也有对英雄群体精神的赞扬,还有以地点为意向勾连豪杰事迹的回溯。作品上演后,在场所有听众的掌声与欢呼声不绝如耳。作为现场听众之一,笔者脑海中数日萦绕着音乐会中那些突出的主题旋律,久久不能忘怀。故本文试图从作曲家描绘的具体对象入手,分析他们通过怎样的方式达成对英雄形象的诠释,又是怎样开展音乐语汇的发展与变化。
(一)英雄的地点化——特定场景的描绘
地点(site)是人物聚集和事件发生之地,它能够把某一特定事件、人物甚至历史固定在某个地方,暗含着“A即是B”或“A即是C”的隐喻色彩。在大多文学名著中,地点隐含着人生的悲欢离合。正如《红楼梦》之贾家大院、《西游记》之花果山、《三国演义》之赤壁……特定的场景和地点,因与人物、事件结合而富有戏剧性和传奇性色彩。作曲家对水浒英雄的解读,也围绕着地点展开。
王非教授创作的《浒寨之歌》在轻快的弦乐声中拉开了音乐会的序幕。“浒寨”,是作曲家意向中的梁山世界,也是各路好汉聚义之地。作为一个特殊的地点和场域,它经历了兴盛崛起、兴旺发达,再到衰落消失的过程,恰好似英雄一生的真实写照。音乐中,王非用具有多重意义的“歌”隐喻梁山的历史、人文、情感等不同侧面。历经“军歌—山歌—情歌”之后,以带有悲剧性色彩的“挽歌”结尾,象征着“水浒”惨败收场的结局,同时也借此抒发对那些敢于斗争的英雄的缅怀和悼念。作曲家用音乐刻画场景和模拟人物心情时,有其独到之处。如表现“浒寨”蓬勃发展之时,弦乐组在中音区做飞速运弓铺垫急促情绪,而后转为轻快悠闲的主题旋律,响板模拟“得儿得儿”的马蹄声作附点节奏应和,一幅英雄春风得意的马上之景便悄然浮现于听者眼前。再如“挽歌”前的转折部分,管乐组作持续低音的轮奏,小提琴顿弓进行中速配合,随后逐渐加入定音鼓和碰铃的声音,为即将到来的如歌旋律做好了情绪的铺陈和预示。
不同于前一位作曲家对场景的生动描绘,胡廷江副教授的中音板胡协奏曲《狮子楼》结合地点与人物,将山东民间音乐的旋律进行了乐队化处理。他更是把自己嫉恶如仇、正义豪爽的性格特点代入了主人公之中,瞬间化身为梁山三十六位天罡星之一的“行者”武松。因而音乐在表达武松的主题形象时,弦乐在高音区演奏果决、协和而干脆的旋律,与低音区的管乐形成对比。小说中,狮子楼是武松为兄复仇、斗杀西门庆之地,也是他从“打虎英雄”向“杀人罪犯”的转变之地。其后他经历的“醉打蒋门神、血溅鸳鸯楼、夜走蜈蚣岭、落草二龙山、包道乙断臂直至病逝六和寺”种种,实际上都根源于此。因此,作曲家在创作时将“狮子楼”的内涵予以扩大和加深,视其为武松整个人生的缩影。正如节目单所写:“作品包含几个明确的场景:1.北宋街景2.兄弟情义3.噩兆4.复仇5.斗杀6.归于平静7.昂然新生”。演出中,板胡由国乐系教授、知名演奏家沈城演奏,他对作品情感和技巧的拿捏可谓游刃有余,感染力极强。描写“兄弟情义”时,乐队轻快、自信、昂扬,响板打着匀称的四分节奏与板胡悠长的旋律形成“紧打慢拉”的音色效果,好似心情都跟着一起愉悦起来。此外,作品在第一部分转向第二部分时,两组音色对比极佳。铜管组连续低音造成的紧张感和板胡的顿弓断音、打击组中速的进行曲与板胡的长弓长音,在气息的一摒一呼之间形成节奏和音色的鲜明对比,隐含着噩耗的来临与亟待喷薄的怒意。作为拟人化最为突出的拉弦乐器,板胡对人物情绪和矛盾冲突的表达发挥得淋漓尽致。
音乐会上演的第四部作品,是罗麦朔副教授为古筝和交响乐队而作的《意向水浒》。作曲家通过对山东民间音乐元素进行核心提取和衍化,在音响上采用模拟的手段,述说自己采风之行的感悟,侧写梁山、水泊和山寨三个意向来还原当年群英聚义之景。在表达一个以男性群体为主的对象时,罗麦朔选择了古筝这件更具女性色彩的乐器。一开始笔者还为古筝能否表现如此阳刚之气的作品而感到疑惑,但从现场古筝演奏家王燮的表现来看,原本的担心较为多余。她扫弦时如万箭齐发、气势磅礴,在英雄形象的表达上毫不逊色。作品后半部分,也给予演奏家很大一段华彩的展示空间,这时乐队弱奏,古筝温情脉脉的揉弦和波浪形琶音复现。这一刚一柔的音色对比,立体地呈现出英雄的不同性格。
以上三部作品给笔者最大的听觉印象,便是作曲家们在交响曲专业性的前提下,达到了可听性的效果。杨燕迪将“可听性”解读为“(可听性)意味着旋律——具有明确的调性归属感、有浓郁地方韵味的如歌旋律”[if !supportFootnotes][1][endif]。学院派的专业创作受20世纪先锋派作曲影响,原本对旋律美的追求被降低,无调性、不协和与音色音乐成为现代作曲家在创作中大量使用的方法和手段。而《浒寨之歌》则是一部典型的、具有如歌旋律的交响乐作品,它的可听性在于对豫剧音乐元素的吸收与把握。其音乐主题似乎是来自豫剧唱段中的甩腔,非常简短,以附点节奏结合“大三度+小二度”的音程关系不断向上推进。这一旋律连续被乐队在不同声部轮番演奏,浓郁的河南风味和便于记忆的上扬式三和弦给听众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再如胡廷江对如歌旋律乐队化的把握能力,从其笔下脍炙人口的声乐作品就可一窥,《春天的芭蕾》《玛依拉变奏曲》《看山看水看中国》等艺术歌曲早已是音乐会最常上演的曲目,所以他的交响作品《狮子楼》自然也体现了这一点。在保持旋律的可听性、作曲技法的专业性和音乐风格的地方性中,作曲家在他们的作品中成功地兼顾了这三点。
(二)英雄的个性化——人物与精神
“水浒”中性格迥异但结局殊途同归的好汉们,是小说着力塑造的对象。在地点之外,英雄个人特质和命运的诠释也成为作曲家刻画的重点。朱琳教授的《雁翎甲》取自《水浒传》时迁盗甲的情节,她在创作上运用了双主题变奏的手法来“还原”这一场景。作为“鼓上蚤”的地贼星,时迁出场就是一个机敏聪明的形象。他的主题是一个小二度和大七度的核心音程,在音乐发展过程中节奏稍快,凸显出主人公机警敏捷的性格特征。碰铃在乐队弱奏下有韵律地轻响,就像蹑手蹑脚、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时迁。相较而言,徐宁的第二主题便沉稳许多,它以渐变和弦为主,塑造刚直的武者形象。弦乐的拨奏和打击乐的阻断进行,好似事件早已预谋。两个主题间的变奏分别提取双主题素材进行延伸变化,从而推动音乐的戏剧发展。此外,这部作品在气息的处理上十分讲究。乐队在打破旋律完整感的同时又能连贯流畅的接续起来,极弱音色的处理上也驾轻就熟,令人赞叹。
在一个男性英雄云集的梁山世界,不同性格色彩的女性人物也是推动《水浒传》剧情发展的关键。这些善恶交织的女性形象中,贤如林冲之妻,恶如阎婆惜、潘金莲、王婆,勇如扈三娘、孙二娘、顾大嫂……刘青教授从女性视角出发,选择了梁山第一女将——“一丈青”扈三娘为原型,创作了琵琶协奏曲《雾鬓云鬟娇女将》。该作不仅抓住了女英雄英姿飒爽的一面,还看到她柔情万千、于命运无可奈何的一面。开头部分琵琶轮指独奏,乐队弱音缓进,并逐渐增强,随后双方展开呼应与对答,两种不同性格的旋律纠缠在一起,预示着主人显隐的两种面向。由于内容表达的缘故,这部作品既要掌控好高难度的演奏技巧,又要细致表现出女主人公刚柔并济的两种形象,国乐系教师、青年琵琶演奏家陈甦超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她本人便自带一身巾帼不让须眉的侠女气质,与乐队竞奏时完全没有被压一头的颓势,而是势均力敌,互不相让。恍惚中,舞台上的演奏家已然化作刚强的扈三娘,在坚毅与柔情之间来回转换。
本场音乐会演出顺序的设计也十分巧妙。上半场汇集各路英豪,述说不同心路历程。下半场后,第一首为人声和乐队而作的《燕青之爱》登场,作曲家系金平教授。作如其人,这部不喧嚣争闹的作品与金平低调的性格重叠在了一起,一如既往地宽厚温柔,朴素简练。在竖琴轻缓的拨奏下,一切都慢了下来,像历经劫难后又归于平静的沉淀。听众直接将注意力投向人声和唱词,从“天巧星浪子燕青,追忆前番情难忘”到“独自凄凉,水深天高路长”,好似一位老者在絮絮低语中回忆自己曾经的惊涛骇浪。作为梁山一百单八将中三十六员天罡星中的最后一位,《水浒》云燕青“机巧心灵,多见广识,了身达命,都强似那三十五个”[if !supportFootnotes][2][endif],智慧机敏的个性和当断则断的魄力让他成为梁山泊最终能全身而退的少数好汉之一。演唱中,这部作品有多个音程跨度极大之处,如“天高”“他乡”等,对歌唱家音高和音色的把控能力要求很高。而男高音徐森完美地做到了这一点,他气息宽广、音色控制收放自如,情感也拿捏得恰好出处。在乐队弱奏中,歌声戛然而止,徒留一地叹息。真是可怜前生英雄汉,化作南柯梦里人!
如果说此前的作品皆在为听众勾勒出一个活灵活现的水浒世界,那么音乐会最后上演的一部为女高音、混声合唱和交响乐队而作的《天地人和》,则是将水浒中具体可感的个人英雄升华至对整个民族英雄精神的赞美与颂扬。这部压轴之作,由阮昆申教授作曲、音乐人陈维东作词、吴碧霞教授演唱。历史如滚滚红尘已然远去,但英雄的精神和意志将永存于人民的心中!正如歌中所唱,“盛世中华向未来,万众一心,天地人和”。这部大气磅礴的作品,从词的角度传达出今人对承袭于先辈而宣扬于当代的英雄意志,更是对“和”这样一种精神境界的崇尚与追求。声乐部分似是为吴碧霞量身打造一番,她婉转高亢、空灵悦耳的嗓音在极高音域自然游走,如云朵般轻盈地飘荡在整个音乐厅上空。即便是乐队、合唱队齐鸣的高潮部分也未能掩盖,巧妙地达到了人声与乐队的平衡。歌唱家一曲唱毕,乐队音响缓慢涌现至前景层,在各声部的逐级变化和接续中做结尾处理。最后竖琴轻柔的拨奏和弦乐组如歌的旋律相互交织,在一片美好的期待中缓缓落幕。
纵观整场音乐会,从开始到结束,一气呵成,毫无一丝拖泥带水之感,就像不善言辞的梁山好汉,直接奉上美妙的听觉体验。音乐好不好,自己倾听和感受。听者从作品中也可以明显地分辨出不同性格的作曲家,他们在意向的选择、音乐语汇的运用、音色效果的呈现和节奏的把控之中,均有其独特的音乐语言和表达手法。这七部以“水浒”为主题组合而成的作品,连接起来就像是一部超大型的“交响组曲”。在结构框架、主题选择和逻辑关联上,作曲家们既怀抱相似的创作理想,又在互相呼应、彼此配合的基础之上保持独立创作的精神,才完成了这场“经典作品”的塑造。
中国文化源远流长,为当代音乐提供着丰厚的元素和养料。扎根传统既是当代作曲家创作的应有之义,也是开展具有中国风格和中国气派创作的基础。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在音乐中传达源自古代文学名著的水浒精神,既是应时代需求弘扬英雄气概、汲取奋斗力量的实践需要,也是高扬爱国主义旋律、提升民族自豪感和国家荣誉感的精神需要。笔者以为,“水浒”主题音乐会创作的初心更在于“回归”,回到中国音乐的本质、回到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音乐当中去。这些“悦耳”和“能为常人而懂”的交响乐,对普及大众、深入和提高中国人民的公共生活有着极大的实践意义。同时,它也呼应着中国乐派的建设主旨“大国崛起需要中国音乐重塑自信,中华文化需要中国音乐奋发有为,美育教育需要中国音乐有所担当”[if !supportFootnotes][3][end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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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if]
[if !supportFootnotes][1][endif] 杨燕迪.以乐声回应时代——评张千一的大型交响套曲《我的祖国》[J].人民音乐,2020(07):4-9.
[if !supportFootnotes][2][endif] 《水浒传》第七四回“燕青智扑擎天柱,李逵寿张乔坐衙”.
[if !supportFootnotes][3][endif]全国政协委员王黎光:文化强国需要中国乐派有所当担: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93100618127626780&wfr=spider&for=pc,资料截取自2021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