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是堂伯的儿子,大爷的孙子,也是地坑里最年长的孩子。比我整整大七岁。
堂伯家在很早很早,早的我根本不记事儿的时候,就搬出了地坑,在紧挨地坑的场院里盖了几间房住。
但是,堂哥的确是地坑里的最大的孩子。
我能记事起,堂哥就已经出去混社会了。我对他的记忆,是从他混社会回来以后。
1994年8月15日夜,地坑里的老老小小正聚集在一起吃团圆饭,共度中秋节的时候,失踪五年的堂哥突然回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堂哥的出现,立马引起了轩然大波。
堂伯的反应最激烈,他随手操起一根棍子,一下子举到堂哥面前:“你个兔崽子,我以为你早死在外面了。”随后像是突然失去了浑身的力气,颓然地垂下了手臂,棍子“咣”的一声掉在了地上,身子随即也瘫在地上,接着就不顾形象地“呜呜”哭了起来。
接下来冲出院子的还有奶奶和大娘(大爷和大奶已经过世了),两人抱着堂哥也不说话,就哭。
母亲,几个婶婶,还有父亲和叔叔们也都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劝说堂伯和大娘:“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先让娃吃饭。”
我们几个则无比陌生地看着大哥,没敢像刚才那么放肆地夹菜。
依稀记得母亲说起过:堂哥当年特别皮,因为玩火点燃了邻家的麦草垛,邻家来要求赔钱,还说了一些过分的话。堂伯气极了,就把堂哥吊起来,用皮绳蘸着水抽打,直打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堂哥的惨叫声传到地坑,大人们都去劝,结果越劝堂伯打得越凶。就没人敢再劝了。
又过了几天,堂哥就失踪了。
地坑里的所有人跑遍了山前山后,找完了上村下原,还是没有踪影。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
“也许遭遇不测了吧?”没有人说出口,但是大家都默认了。
由此,父亲和叔叔们跟堂伯翻了脸,对这个残忍绝情的兄长表示了最大限度的愤怒。大娘也整整和堂伯冷战了半年。
失踪那年,堂哥12岁。
一个12岁的孩子,身无分文,浑身血肉模糊。所有的人都以为他肯定没命了。
没想到,他居然回来了!
他,不光回来了。还带回来了地坑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很多很多的钱。
当堂哥把他拿回来的钱一股脑儿地倒在奶奶的床上时。一家人一下子傻了眼。
当大家都怀疑钱的来路有问题时,堂哥幽幽的开口了:放心吧,这是我跟别人合伙倒腾服装电器赚来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堂伯、父亲、叔叔们这才放心了,他们彻夜未眠,商量着如何用这一笔钱改变地坑人的命运。
那一年,堂哥17岁。
经过彻夜的商谈,最终敲定:用这笔钱包地种地。
彼时农村的土地政策早已放开,农民可以承包土地,只需要交付相应的税收就可以,尽管税收绝对不轻。
但是和土地打了半辈子交道的我的父辈们,笃定认为:只有土地——才能让人心安。
于是堂伯承包了村里的200亩山地。堂哥一下子买回了四匹骡子(1800/匹),两台“东方红150”拖拉机(当时价12800/台)。地坑里轰轰烈烈地农业致富开始了。惹得村里村外的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200亩地大面积种植小麦,分出10亩种了玉米,还种了5亩苹果树。 一大家子人没黑没明地干,辛辛苦苦了整一年时间。第二年夏收完了,交了农业税一核算,所剩无几。
全家人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萎靡了好久。
第二年,堂伯又买回了23头羊。加上那200亩地,一家人更忙了。
第三年夏收完再核算,还是亏。
年轻气盛的堂哥再也沉不住气了,扔下这些土地又不知去向了。
堂伯父亲和叔叔们,交还了土地,变卖了牲口和拖拉机,日子又回归了以前的平静。
又过了三年,堂哥再一次回来了。这一次他没有背一大包钱,而是开了一辆小车回来了。
村子里沸腾了,人们再一次把羡慕嫉妒的眼光投向了地坑。
这一次堂哥居然要带堂伯父亲和叔叔们去,说是去城里给他帮忙。
原来,堂哥响应国家“旧城改造”的政策,在城里干起了拆迁的工程,干得风生水起,挣了好多钱。这不,实在忙不过来了,才回老家叫人。
那晚,堂哥向我们讲起了他创业的经历。
种地失败以后,堂哥先去北京,找他以前的合作伙伴,没找到,两个月后又去了厦门,呆了一年。无果。辗转又回到了县城。
那天,他在劳务市场打零工,遇到一个老板叫他去拆房。
堂哥年轻气盛,干活不惜力。一个人独自拆了三间房。拆完了,坐下来点了根烟抽,想歇会儿再干。
不巧的是老板来了,一看堂哥坐着,一下子火冒三丈,指着堂哥的鼻子就骂:“你个狗日的,老子给你掏了15块钱呢,是让你坐着歇来了?还不赶紧起来给老子干。”
“你狗日的眼睛瞎了,老子一个人拆了三间房你看不见,你那双狗眼就看见老子抽烟了?tmd,老子不干了!”堂哥一脚踩断了一根椽,捡起半根就抡向那个老板。抡完了,工钱也不要了,转身走人。
晚上,回到自己租住的小破屋。抽了两包烟,冥思苦想,彻夜无眠。
忽而顿悟:他能拆房,我为什么不能?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沿着昨天拆房的那条街挨家挨户地问:“你家拆房不?”
吃了无数个闭门羹之后,终于有一个人对堂哥说:“我家那两栋二层楼拆,你有本事就拆,没本事滚蛋。你要敢拆咱俩签合同,没有工钱,生死与我无关。”
实在走投无路的堂哥就答应了这明显不合理的要求,跟人签了合同。
签完合同,堂哥去劳务市场叫来了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当小工。
开始拆房。
午饭时,堂哥口袋里一毛钱都没有了。他想着下午还要给这三个人开工钱,就去一个以前的发小,现在的一家小卖部老板那里借钱,发小借给了他50块钱。堂哥揣着钱,没舍得吃饭。他心里盘算着:男工一天15块钱,女工一天一人8块钱,今天要开31块钱的工钱,明天还要叫人,工钱又不够开了,那可怎么办呢?
下午,堂哥正准备上工,有一个人过来问:“你这门窗卖不?”堂哥一听,连忙说:“卖,当然卖。你要我现在就给你拆。”
那人问:“你多钱卖?”
堂哥说:“你看给多钱合适?”
那人说:“门一副200,窗户一副150。”
“好!我现在就给你拆。”
那人动了动嘴皮,好像还想说什么,看堂哥已经去拆了,就站在旁边等着。
三下五除二,堂哥带人拆下了一门一窗。350元,那人立马付现,装上门窗,急匆匆走了。
“嘿——”堂哥心里乐开了花,“这玩意儿这么赚钱,今下午啥都不干了,只拆门窗。”
雇来的那三个人在上面拆,堂哥在下面卖。一副门300,一副窗户200,怪不得第一个买主装上门窗后,跑得比兔子还快。
到晚上,拿出兜里的钱一数:乖乖,一共1850块钱!
“天哪,这玩意儿真的能挣钱啊。”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堂哥带着堂伯父亲和叔叔们干起了拆迁的工程。
……
三年后,拆完了又开始重建。堂哥组建了自己的建筑公司,手下有300多号人。装载机、挖掘机、吊车一应俱全,名下还有两辆面包车,两辆小汽车,收入最好的时候,一年毛收入上千万,是真正的暴发户。
随着腰包越来越鼓,堂哥的欲望也越来越膨胀。他搞起了房地产,跑到市里去开度假村,开火锅城,被评为“十佳有为青年”,上电视,登报纸,风光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