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梓浩 (广东揭阳人,曾获第二十六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一座山丘只是沉默,不说话,屹立在无人发觉的往事里,在平静的岁月里不断地发展。灿烂的日光辐射来,被郁郁葱葱的林木和竹叶悄然吞噬,无法穿透进来,风也是静悄悄的,从南到北,扰动父亲头顶无数层叠的枝蔓,像晃动一座城池一样乏力,父亲却无视了,或者说他无暇顾及习以为常的景象,世界是寂静的黑暗丛林,他正在砍伐竹子,一下、两下,眼神坚定,宛如偷盗火种的普罗米修斯,他的视线被昏暗无线放大,似乎能从那两只苍老、布满老人纹的皱纹里看到时间带来的一切衰败,让人有点鼻酸,父亲年纪并不算大,起码不能算作一名真正的老人,像是榕树至始至终都矗立在村口,好像永远衰老,父亲很多年都是这一幅样子,他砍伐着、心脏跳动,漠然地在无声的世界里为我们遮风挡雨,听得见的只有自己心脏的搏动和喉咙渴求发声的梗塞,不过他依旧爱着,不断给予,付出一半心跳去爱我和母亲,证明砍伐这个机械化动作的伟大,论证人顽强的力量如何抗拒世俗的眼光,砍伐,不停砍伐,出汗后接着砍伐,头发濡湿,手臂疲乏,我承认我不忍心看到他重复这种机械的动作,可我从中看到了低矮的身体里高大的灵魂正在复苏,像指挥臣下开疆掠地的君王,我不能出声制止他,唯有此时他存在于迄今为止未有的伟大里,眼里只有斧头,没有苏格拉底、没有亚里士多德、没有圣贤的空间只有一个聋哑人,他在高声呼喊:“摧毁可怕的命运,接着,去爱它”。
第三者的视角未必是客观的,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来说,哑父令人动容。车由轴的记录纪录片《哑父》让他的故事变得诗化起来,其实在旁观者看来这是不必要的,对故事的干涉扰乱了观众对纪录片的定义。我可能会略带批判性质的,看这个片子。原本他可能作为一名困守在无声监牢的囚犯亦或者一位在劳作中成长为哲人的农民出现在大家眼前,但现在他出现了,他不停砍伐着竹,像加缪说的典型的抗争荒诞的英雄一样杰出、闪耀。
树叶在风无休止的侵袭下掉落,长久日子后就要腐烂,踩上去沙沙作响。童年的时光在我眼里非常短暂,留给年幼的我的只有一些无意义的碎片化的记忆,我喜欢也习惯跟着父亲上山砍竹子,我在旁边踩叶子,偶尔会踩到父亲不停震颤的影子,风拂过会带来凉快且清新的气味,山野被我的步伐倾倒,奖赏我少有的野果,我分享给父亲,他不吃,不停歇地重复着砍伐,后来我发觉我像株被提前催熟的水稻在父亲无法为我遮蔽的狂风里瑟瑟发抖,摇晃,高大的枝干里却没有稻米,剩下属于不幸经历的荒凉。我想其实父亲的聋哑只是村庄困住他们一辈人的招数,他努力挣扎、奋战到底,可最终依旧只能留下,不过也不算坏,他依旧爱着,醒着。
记录片里能够诚实地记述的东西不多。父母的相爱、结合包括我的诞生算一件。文革时期,狂热的血液窜动在中国的每一处角落,肆无忌惮。外公在那时候是粮店店长,虽然廉洁奉公却也难安其身。父亲为人老实,肯干事,被人介绍到外公同事家里干活,没想到正巧碰到我的母亲,她小时候患病,和父亲都是后天聋哑,媒婆给她介绍的人都不能让她满意,这时候年轻时高大帅气又乐观开朗的父亲走近了,两人一眼相中,父亲便托家中亲戚一连说了三回媒,外婆肯答应这门亲事,天作之合,当时一桩美事,现在回首如何,对后代也许也是略为沉重的。这样的家庭,小孩成长起来必定是曲折历经坎坷的。
时代的潮流裹挟着每个人滚滚向前,记录者很诚恳地看到这一点。父亲拖拉着裹脚布似的身体缺陷向前出发,潮水汹涌,一个人独臂难支,他不断滑倒、站立,西西弗斯式的抗争着不公的命运,直到他被咸腥刺鼻的水流淹没,快要窒息,他只好生气,发着无法排解的怒气,把一切嘶吼都融化进简单又重复的动作里,最后无力愤怒,再次爬行向前。大多数时间里我都认为是我的到来让这个家庭变得更加不易,我自幼是天性独立的,热衷于自己眼中的斑驳的世界,世界在我的眼中不过是个大号的游戏场,在某次作文比赛获奖后我开始狂热地热衷于写作,相信自己能有一番作为,是必将靠手中笔杆写出一片天的写手,为了我的、家庭的未来,我一门心思扑在写作上面。父亲着急,却没有半点方法,只能靠最朴素、热烈乃至残暴的行为告诫我,但我无暇理睬他,我行我素地挥舞着手中仿佛拥有超人力量的笔。某日我抬起头,家里的屋瓦残缺不堪、蜘蛛网缠绕窗外透射进来少得可怜的阳光,我发觉我的努力好像只是无聊的泡影,在成为一个大作家之前我应该先解决温饱问题,去维护我的家,一个我爱着却不敢明说的家。于是我外出打工,艰辛的经历让一个人过早成熟,我已经无法记起我的年岁,似乎要和父亲一一样,永远衰老,当然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永远年轻。我开始理解父母的不易,父亲是聋哑人,每年农闲便要外出打工,住在集体宿舍、吃不舍得加肉的饭,遭到他人的歧视和老板有意无意的拖欠工资,他从来不说也无法说,人像是悲哀事件的总和,时间最后会冲淡一切,可我依旧记着这些,痛苦不是财产而是我庆幸美好的参照物。
大多数人抱着客观的心理看纪录片,但哑父注定只能带着记录者的记忆和视角去观看,像是经历一场充斥苦涩的爱恋,不圆满却有独特的意义。
哑父最终会被人遗忘躯壳的形象。或者会躺在遥远的那一张张泛黄的老照片里供我回忆,他不虚假也不敷衍,他已经变成一种力量的具象化意象。多年后,想起哑父,该是如何?
多年后作为记录者的我终于决定要为他要为他写些什么,我开始频繁地揭示他的身体缺陷,暴露他的脆弱,然后在我不敢流泪的时刻快速记录我对他的眷恋和敬佩,那是他值得的、一个困在静默里的不断向风车发起进攻的中世纪骑士值得的。我开始想到父亲、母亲的快乐回忆,但是太过短暂,或者说其实我们过的每一天都是艰辛而快乐的,所以说让人无法察觉具体的某段快乐经历。人总是越想越多,兜兜转转,最后又停留在一个单一的画面——我跟着父亲上山,他依旧在砍伐,砍伐那颗碧绿而枝繁叶茂的竹子,母亲在底下看着我们,是笑着的,我踩着嘎吱作响的叶子,昭告美好的日子就在不远的未来。想着,然后淡忘它们,只记得一个砍伐者的形象,像沙漠里无法区别的沙子被风扬起、落下,待在原处的,已不是原来那粒沙子,只是另一种模棱两可的无可替代。
说书人的故事讲完了,散落一地的灰尘。可是,我很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