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冬日的一天,寒风刺骨,落英缤纷,李家村的一户人家,女主人“放担子”(当地把妇女生孩子称为放担子)了,“哇哇哇”的啼哭声在寒夜里清脆响亮,父亲给新生的女婴取名“雪英”。取完名字后,父亲的主要任务似乎就完成了,田地才是他的天地,生一个带把的娃才是他的使命。
那个年代的人们思想是封建的,行为是封建的,耕的田地也是封建的,小雪英不知道什么是封建,她只知道姆妈是最爱她的、陪她最多的。她喜欢躺在姆妈柔软的怀抱里,吸吮着香甜的乳汁,露出甜甜的微笑。但人生从来都是苦难的,在小雪英1岁多一点的时候,姆妈不知什么原因开始提不起精神,后面越来越虚弱,小雪英2岁生日刚过没多久,姆妈就去世了。
父亲很快就娶了新姆妈,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雪英是女孩,有女孩没男孩的家庭在农村是被看不起的,特别是吵架的时候,只要“等你死了,你家就没人了就绝后了”的话一出,没有儿子的那家声势立马就从十分降到三分,无后是乡土文化的大忌。
乡土经济需要大量的青壮年男子,开地耕田,长年累月被束缚在土地上以换取微薄的收成。青年农民每日最逍遥最快活的时光就是每日晚饭后,聚在村中的晒谷坪谈论满清和民国,他们有时也谈女人说一些黄段子。雪英的父亲也常抽着水烟垂着肩坐着这一群人中,他一般不怎么发言,安静地听着不说好也不说坏,谁都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没想所以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不像其他青年农民那样兴奋,在他眼里好多事情说来说去去讨论来讨论去结果都是一样的,但他喜欢听别人说,他喜欢听这种“热闹”,如果所有的人都像他这样不说话,这人间不就不是人间,跟植物也没两样了(雪英在这一点上也随了父亲的性格,她不太爱话家长里短,一辈子最热爱的是土地和酒)。
姆妈死了,雪英哭闹了一段时间,后面慢慢地适应了没有姆妈的日子,只是没那么爱笑了,还好父亲对雪英的关心多了起来。父亲每日从地里回来就把脏兮兮的小女孩放到背上溜达几圈,雪英喜欢捏父亲耳后的那颗肉质,软软的,一边捏一边笑,有时还用嘴去咬,一不小心就把父亲咬疼了,父亲也不恼,放下雪英在屁股上给她两巴掌就去灶屋看晚饭好了没。
那时很多女孩还是要裹脚的,裹脚的女孩跑不快走不动,但县城的一些新式女孩已经放开了裹脚布。雪英是农民的女孩,但雪英跟城里的女孩一样也没有裹脚,小女孩每天经常在山间田野到处跑,跑得多了,本来比其他小姑娘宽的脚板就更宽了,新姆妈过门后就给雪英穿上了鞋,说不穿鞋的小姑娘以后没人要。
雪英不喜欢穿鞋,但又对新姆妈很是畏惧,只能顺从。新姆妈个子不高,但长相粗狂,声如洪钟,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新姆妈来的第一年,雪英的日子还算简单幸福有人关注。但很快,雪英就有了弟弟,李家后继有人香火可以延绵了。 有了弟弟之后,雪英就被家人遗忘了, 甚至连她有没有吃饭都没有人关心,没人管雪英也自得其乐,她很喜欢大自然,经常到处跑,吃山上长出来的野果子,个子蹭蹭蹭地长得很快。
长到十来岁的时候雪英的个子就已经过一米五了,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皮肤,很是好看。这个时候全国在抗日,关于日本鬼子的事雪英听了不少,但抗日的事始终离这个遥远的小山村很远很远,有一天有人喊日本鬼子来了,全村的人赶紧进深山躲起来,躲了一两天听说日本鬼子走了又出来了,后来证实日本鬼子只到县城转了一圈就走了,县城离他们的小山村有差不多一天的路程,远着呐。
打日本鬼子是需要粮食的,雪英他们村的土地也需要做贡献,雪英正在长个子饭量越来越大。 这个时候新姆妈已经是家里的大功臣了, 她为李家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雪英很喜欢这些弟弟妹妹,但父亲越来越忙了,背也越来越弯了,新姆妈也没好脸色给她看了。
雪英12岁那年的夏天,一个炎热早晨家里来了客人,两个陌生的叔叔婶婶看着雪英笑得很开心。父亲把她叫到房里说:丫头,家里孩子太多了,女孩长大了迟早都要嫁人,你去叔叔婶婶家做童养媳,他们家田多了,餐餐都有白米饭吃。
话一落,眼珠子立马在雪英的眼睛里打转,她知道童养媳是什么意思,村上几户人家都养了童养媳,比自己还小, 她舍不得家人,但看到疲惫的父亲她点头了,而且那句“餐餐都有白米饭吃”也是很诱人的。于是雪英就来到了新的家里,但没多久她的小夫婿就出远门了,几年不见回,叔叔婶婶就把他当女儿看了,雪英15岁的时候,叔叔婶婶把她嫁到了没多远的杨家村。
雪英的丈夫叫杨福比雪英大五岁是家里的长子,跟雪英的父亲一样也长了肉痣,不同的是长在眉毛上。杨福进过学堂有一些学问,没事喜欢看报, 雪英很崇拜自己的丈夫,好吃的好喝都是先优先丈夫的,虽然她的丈夫除了肚子里有点墨水外似乎也找不出别的优点。刚嫁过来时公公婆婆还在世,家里的日子也算过得下去,但没到两年他们就去世了留下年幼弟弟和妹妹需要照顾,弟弟比雪英小10岁,妹妹小12岁,这个时候雪英真正开始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对能够生产粮食的土地的爱也更加深厚了。
公婆死后,一家人的吃穿就全靠他和丈夫了,刚开始那几年丈夫还跟他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后面不知什么原因老头疼,所以田地上的活就全靠雪英了。雪英二十岁的时候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杨福很是开心天天喜笑颜开头也没那么疼了,几年后又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杨福觉得自己家人丁兴旺跟村里人说话时口水四溅、眉飞色舞。雪英很爱自己的孩子但她不知怎么教育,她能做的就是在田地上多下功夫,尽量生产更多的粮食和蔬菜瓜果,幼小的孩子大部分时候靠小叔小姑子来照顾。这期间雪英学会了喝酒和酿酒,再后来小叔子去从军了,小姑子也嫁人了,然后是17岁的大儿子也从军了,二儿子到城里去上学了。
大儿子二儿子不在身边,雪英和杨福很疼满崽和满女,满崽和满女是他们最疼的孩子。满崽性格内敛,脾气有点倔,不爱读书,杨福想了很多办法满崽还是小学没读完就辍学了。每天早晨雪英都要去一趟地里摘菜,摘完菜回来丈夫和儿女往往都还在睡觉,她就开始扯着嗓子喊起床,喊完后就去做早饭,做完早饭再喊一次丈夫和满女就起床了,可满崽一般是叫不动的虽然早已醒来(他把录音机的声音开到最大,震得窗户都啪啪响,好似在和着音乐跳艳舞)。等雪英的嗓子喊累了懒得管他了,他就慢悠悠的起床,压水洗漱,洗漱完后往鸡窝里掏两个鸡蛋,几分钟后香喷喷的蛋炒饭就出锅了,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侄子侄女在一旁看得直流口水。
满女性格活泼、大大咧咧,但也不喜欢读书,最爱干的事就是到山上放牛,雪英很爱这个女儿买了糖和果子都留给满女吃。这时候身为村里有文化的人,杨福开始想办法发家致富了,他挖了村里第一口私家水井,买了第一台碾米机, 后面又发展了养殖业种了很多果木(到收获的时候雪英就挑到镇上去卖), 他干这些时满腔热血和抱负,但因为那时的人们消费有限,最终没挣到大钱。不听话的满崽深受父亲的影响也不爱干农活但对发家致富的事情很上心。
雪英的满崽在17岁时突然醒悟很想重回学堂,但那时候父母已老,长兄长嫂已生儿育女有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上学的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他就开始自学。九十年代去过一趟深圳之后就一心打算在家创业,开始自学各种各样的知识,数理化养殖科技经济等各种知识,在尝试了各种创业后最后靠开矿挣下了自己的第一座小金山。
可天妒英才,45岁那年雪英的满崽在新的事业开始没多久死于车祸,雪英自此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和快乐(在此之前的那些年虽苦虽累但看着孩子们长大所有的苦难都不值一提,但不管再坚强,“白发人送黑发的人”痛她终究是承受不起的,满崽去世后终日以泪洗面)。四个儿女她跟满崽满女的心靠得最近,但女儿已出嫁,满崽是她的幸福源泉,她感冒了,风湿痛了,家里的电器不好用了等等这些事都是要跟满崽说的,满崽也很体谅她,虽然年少时倔但成年后对母亲却是有求必应。
满崽走了,雪英也越来越老了但她坚持自己住自己开火做饭,然后又不停地跟儿女以及孙子孙女诉苦:“高压锅不好用了”“我这膝盖痛得我每晚都睡不着”“我听说那个金秀奶奶用的那个药很好,我也想用用”“我这眼睛看不清东西,电视里打的那个广告听起来蛮好”........
因为常年的辛苦耕作落下了各种病根,雪英备受折磨,但不管儿女们如何劝阻,她还是想种田种地也不愿意跟儿子媳妇一起吃住。“你们莫管咯,我要多种些,多种些多吃些”“你们也晓得我就爱这杯酒,我想喝什么酒就晾什么酒,我酿得多吃得多”。
她老是跟人抱怨她没钱花,其实儿女们都定期给了钱,孙儿孙女、一些亲戚来看她也会给她钱,但她总说没钱用,吃不完的蔬菜要拿到镇上去换钱,扯几把紫苏也说要去镇上换几毛钱.......后来雪英重病的时候儿女们才发现她的钱都被她存起来了,存的钱后来都用来给她治病了。
老了病了的雪英也是想念娘家的,有一次她的弟弟来看望她,走的时候她像孩子一样拉着弟弟的衣服,耍赖要跟着弟弟回娘家。大儿子骂她:“舅爷也老噶了,管不了你啦,听话点坐在这里不要跑”,雪英不满就赖地不起,然后就开始哭,哭诉自己的辛劳,最后又哭先自己而去的满崽。
雪英生命的最后几年年经常摔跤,每次都是因为她控制不住自己对田地的热爱,总要往外走,而儿女们总会又看不住她的时候。在外面摔了几次做了几次手术后,她还是折腾,每每人们觉得她摔那么重可能会瘫痪的时候,她却在养一段时间之后又能慢慢地到处走了,大家都说她的生命力很顽强,最后她的顽强败给了她最爱的“酒”。
雪英很喜欢喝酒,每天早上起床一杯,做事回到家中一杯,朋友来了一杯,每日三餐也是必不可少。80岁那年亲朋好友给她送了很多好酒,但她已不能多喝,儿女们把酒藏起来慢慢给她喝。一次开餐馆的满女出于孝心把她接到身边照顾,却因要管店没有时时刻刻陪着,老小孩雪英趁女儿出门时就偷偷喝酒,这次一喝把顽强的雪英直接喝进了ICU。
在ICU做完手术出院后,雪英就完完全全地变成老小孩了。回到家的雪英第一天就开始折腾摔下了床,后面养了一段时间后又能走了。家人这个时候要时刻盯着她了,雪英的眼睛总是滴溜溜转,一发现没人注意她,她就随便摸根棍子,一瘸一拐歪歪扭扭往外走毫不犹豫绝不回头,若被发现被搀扶立马拒绝:“我不要你们扶”,“你们走你的路,我走你的路,我晓得走我的路”“你们莫管我罗,我就是曲克耍丫,咿呀在就回”。
就这样雪英老小孩跟家人玩了一年多的猫捉老鼠捉迷藏游戏,开始不能吃喝了,那时她还在另一个镇上当公务员的二儿子家住着,她能说话时就说要回家,他们那一辈的人想必都是想落叶归根,不愿死在外面的。家人把她接回来后给她洗了个澡喂了一些牛奶,虚弱的她就睡着了。儿女和邻居在堂屋里聊天,同宗的侄儿进去看她,见雪英额头发青已无生命气息,喊道:不好,婶娘走了。
雪英于2020年4月11日傍晚离世,享年82岁,在阳光明媚的一天安葬在满崽坟墓的边上,她带着心爱的的满崽就此长眠了,周围长满了蕨草,到处开着白色的荆棘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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