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那么长，相爱又何妨？
一
1968年。
曹哥是家里的老三，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家里成分不好，两个哥哥打着光棍。父亲看着三个大小伙子，每天都发愁，两个哥哥也慢慢地变得沉默寡言。面对这样的环境，曹哥能有什么要求呢？只要有女人嫁给曹哥，父亲就觉得祖上烧了高香，曹哥也觉得只要有个女人与他好，已是前世的福气。出身、成分像五指山一样压在一家人的身上。
哥哥们的年龄都大了，找媳妇更难。父亲狠了心，花钱找人给曹哥介绍媳妇。媒婆拿了曹哥家的钱，就得办事。媒婆坐在曹哥家的炕沿上，一边喝着曹哥父亲的粗茶，一边说：就你家的成分，要是能成，那就奇怪了，到时候你们要努力，不能靠我一个人，知道么，成分可是一座山。父亲母亲站在媒婆旁边，不断说好话：您能介绍，已经是烧了高香了。
那一天，曹哥穿得整整齐齐。母亲特意找了根红裤带扎在曹哥的腰间，图一个吉利。父亲的新鞋套在了曹哥脚上，二哥把一支崭新的钢笔挂在曹哥衣服的口袋上，看着不赖。根据当时的风俗，曹哥和媒婆介绍的五妹是不见面的，曹哥主要是让五妹的家长看看，是不是壮实，是不是健康。
到了五妹家里，只有五妹父亲接待，态度很客气，五妹母亲在屋子里则大声嚷嚷：成分那样差，将来我家闺女到你家能过什么日子，我不同意。曹哥心里哇凉哇凉的，抬脚准备走，媒婆拉住曹哥：你要是走出去，我看你的媳妇就是西北风了，我找了这家可不容易。
曹哥想起父亲的难，只好站在院子里不自在地喝五妹父亲的开水。媒婆说了好多好话，那一天曹哥家拿的礼物也不赖，五妹母亲的声音到了后来也没有了。
五妹父亲对曹哥还算满意，身体健康，个子也好，可是五妹母亲总是让曹哥不舒服，总觉得是未来的一大阻拦。
有一次赶集，曹哥在别人的指点下，远远看见了五妹，好看，是五妹给曹哥的第一印象，曹哥坚持自己的选择。可是命运里有很多的东西不随自己的掌握，曹哥不知道未来婚姻的确定性，但是至少当下还有一丝把握。
五妹父亲和母亲在家里吵翻了天，母亲死活不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往成分不好的家里推，五妹父亲骂母亲：头发长见识短，你看那个小子，身体健康，眼睛有光，据说还自学了木匠和高中的学问呢，人家将来可是高攀不起的，你的女儿呢，除了是一个初中毕业还有啥，知足吧，要看远一点。
家里的饭桌上，天天都是这样的争执，五妹很烦。五妹想看看曹哥的样子。
二
有一次镇上放电影，《地道战》，曹哥去了，邻村的五妹也去了，心照不宣。快走到放电影的地方，五妹的朋友和曹哥的朋友就起哄：看，牛郎织女来了，要见面了。曹哥看见了五妹，五妹也看见了曹哥。曹哥真的很帅气，他在一群人里看五妹。曹哥走了过来，五妹的心跳都加快了。五妹的一杆子朋友推五妹，两个人很正式地握了一个手，然后五妹就害羞的不见了，只有曹哥怔在那里，好长时间不动。双方的手心都好热。
看电影的时候两人距离很远，可是那天的电影五妹没有看进去。曹哥的眼睛在黑暗中一直寻找五妹的影子。晚上回家的五妹，一晚上也没有睡好。
五妹和父亲站在了一条战线。
出嫁的那一天，五妹母亲不理五妹，五妹专门跑过去抱住了自己的母亲，母亲抱住五妹竟然号啕了。五妹也禁不住流泪。父亲倒是很开心：女儿呀，我就知道你将来是个享福的命，哭啥，将来过好了，爸可等着你的好处呢。
曹哥推着一辆半旧不新的自行车迎亲，陪嫁就是几个篮子，几个崭新的锄头和铁锹。到了曹哥家，啥也没有，双方的亲戚简单吃了饭，告了别，洞房里，曹哥握着五妹的手一夜也没有松开：找到媳妇了。
曹哥的两个哥哥眼馋死了。全家都把五妹当成了宝贝疙瘩，五妹整整三年没做过饭，没扫过地，也不用下厨房。五妹母亲看了几回五妹，终于说：还不错，女儿好好过。
五妹吃胖了，不久身边有了一双儿女，整个院子可是热闹了，曹哥变得有些老样了，可很有干劲，五妹也疼曹哥，好不容易得的鸡蛋都偷偷给曹哥吃，两个儿女也馋。曹哥吃了饭也不闲着，有时候给别人做木工补贴家用，曹哥的两个哥哥把曹哥们的孩子也宠得不成样子。
三
春风来了，冰河融化。高考的春风传遍了大街小巷，曹哥想高考。一家人都不同意，可是曹哥执意要高考。五妹很难过，曹哥要是当了城里人会不会变成陈世美，生活说一千道一万，就是这样的现实，可是五妹不愿意拂曹哥的意，随曹哥复习，随曹哥看书，其实五妹也想着万一考中，说不定将来也跟着享福呢。曹哥父亲母亲和曹哥吵过好几次，甚至藏了曹哥的书，可是曹哥依然努力找机会复习，复习，五妹父亲母亲也说：女婿，考啥呀，好好过日子吧。
曹哥就是想圆自己的一个梦，三十多岁了，不挣扎，再也没有机会了。
高考快开考的时候，曹哥父亲母亲悄悄给曹哥两个鸡蛋，五妹也嘱咐曹哥：考砸了，还有家呢。曹哥偷偷在树后面吻五妹：考不砸，等着好日子吧。
曹哥考一科，五妹祈祷曹哥的笔断了，没墨水了。曹哥考完了，笑嘻嘻的，五妹的心慌慌的。
曹哥竟然考取了一个名牌理工大学。一家人陷入了苦恼中，上大学是不花钱的，可是将来怎么办？核心的问题是曹哥要是变心了怎么办？父亲和母亲还有五妹的父亲和母亲都在要曹哥保证，曹哥立下字据：永不变心。曹哥想好了，就是不变心的。
在大学校园里，曹哥如鱼得水，学业成绩很好，未来的就业方向也是一片光明，国家亟待发展，曹哥是人才呀。
有一天下课的时候，一个女同学拦住曹哥问曹哥一道高等数学题，曹哥自然地帮忙解答，但并没意识到，女同学的眼睛有一些火焰。后来那个女生就总是找曹哥解决学习难题，班里好几个哥们都打趣：人家看上你了，别清高。曹哥倒是坦然的很：不可能，我都是两个孩子的爸了，再说，关键是我有老婆。哥们笑：人呀，都是会变的。曹哥说：我不变。说了，心里竟有一丝波澜，曹哥也担心自己的定力。
曹哥定期给家里写信，吃不了的粮票曹哥也换成东西邮寄家里。五妹在家里看曹哥的信，总是开心地笑，有时候五妹的回信也让曹哥高兴好几天，毕竟多年的夫妻。
一个傍晚，曹哥在小山边上走路，一个清香的身体从后面抱住曹哥，一看就是那个女同学。曹哥要挣脱，可挣了好几下，女同学抱得很紧，曹哥也软了心肠，回过身，竟然两张嘴挨在一起。曹哥的脑子都蒙了，好一阵缠绵，曹哥逃似的跑回宿舍。好长时间，下了课，曹哥就跑。可是再大的学校，它也是学校，曹哥被女同学堵住了好几次，无奈之下，那个时候男女的事情可是了不得的事情，曹哥不想事情搞得过大，于是不咸不淡地和女同学交往起来。其实就是偶尔看电影，一起上图书馆看书，女同学很满足，曹哥的心思也慢慢发生了变化。曹哥也是人呀。
五妹在村里辛苦地养育两个孩子。每年曹哥的寒暑假，是五妹的期盼。
曹哥宿舍里的一个哥们和自己的结发妻子离了婚，那个妻子在学校找过曹哥哥们一回，曹哥在心里看不起宿舍里的哥们，可是渐渐的班里有好几个男生打起了和妻子离婚的主意，曹哥觉得风向变了，看看自己，也觉得很凌乱。
老父亲时不时写一些短短的信敲打曹哥，要知足，要报恩呀。
曹哥的心就在一个钢丝上行走，尽量不掉下深渊，曹哥不想让女同学闹，也不愿意五妹难过，只好曲曲折折地念书。
大三寒假，女同学非要和曹哥一起回曹哥家看看。这怎么行？曹哥象贼一般偷偷潜伏回家。
四
毕业了，曹哥成绩优异被分到了一个大型的科研机构，干的工作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曹哥年龄大，稳重，有学历，在单位短短两年就当上了科长，然后是主任，然后就是副院长。人才缺乏的年代，求贤若渴呀。曹哥把五妹和儿女全部接到了城里，房子不大，可是一家人在一起，很幸福了。孩子上学去了，五妹在家就是做饭。
忙是曹哥的永远命题，真的忙，不是那种敷衍了事的忙。
女同学找过曹哥两次，找不着，后来就不找了，曹哥松了一口气，下辈子吧，曹哥和自己开玩笑，下辈子，你这个小美人我可是不放过。
曹哥看五妹闲，让五妹报了一个学会计的班，学个一技之长，曹哥的下属单位也需要一些基础型人才，曹哥是知道的。
五妹和曹哥都在一起，可是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因为曹哥几乎不回家吃饭，晚上有时候也在单位睡觉。孩子都慢慢大了，一个人的孤寂无边无际，像蛇一样钻在人心，无比难受。
一个学会计的男同学每天和五妹聊天，有一天竟然邀请五妹跳舞。一个农村的女人跳什么舞，五妹心慌意乱地回了家。回了家可是不甘心，傍晚的时候，竟然鬼使神差走到了跳舞的地方。当五妹第一次和曹哥之外的陌生男人的手握在一起，五妹像触电一般，负罪感很强地回了家，家里依然只有钟表在滴答滴答。
五妹告诉曹哥，会计太难了，里面有些计算有些名词五妹不懂，也不愿意费那个脑子。曹哥看着五妹，叹了一口气，怎么不长进呢：没有本事在城里可是要饿死的。
五妹还嘴：我有儿女养活，饿不死。
曹哥听了倒是不满意，心里不由想起了同学。很怪。
五
曹哥的单位需要一个人整理书报杂志，清理一些杂物的杂事，向社会招工，曹哥向单位推荐了五妹。开初，曹哥还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曹哥的地位已经很高了，可是五妹不在意，有活干，就乐呵呵的去了。四十出头的年龄干什么都是那样稳重，那样自信，五妹的表现，得到了单位同事的一致好评，曹哥有时候听到别人对五妹的赞扬，心里说不出的甜。
五妹在单位里看到曹哥的忙，知道这个男人不容易，感叹之余，总得有一个切实的事情干吧。五妹收拾杂志报刊，就看看那些报刊杂志，有一天一个报纸上有个征文活动，说的是如何做一道好吃的家常菜。五妹看见了，忙碌了起来，谁也不敢告诉，悄悄地写，偷偷地改，大家都忙，无人注意到五妹的行动。
文章发表了，有了10元的稿费，五妹把文章举到曹哥的眼前。第二天单位出差说可以带上夫人同行，破天荒的第一次，曹哥带五妹出了门，祖国的大好河山尽收眼底。
五妹一发不可收拾，竟然开始短故事写作，短短一年，竟然发表了十余篇，在那个文学疯狂的八九十年代，五妹的表现让曹哥在单位走路都是一蹦三跳的，农村的女人能写作，那就是城市人了。很多同事把自己的妻子介绍给五妹，不仅仅因为五妹的丈夫有权，更因为五妹的努力。五妹活出了新的自己，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曹哥渐渐对五妹也无比的上心、疼惜。
时间很快，曹哥老了，患有老年痴呆，儿女都像燕子一样飞走了，隔三差五几个电话就是关爱的表达，只有五妹在曹哥身边。一天半夜，五妹醒来找不见曹哥，五妹晃着昏花的眼，晃着手电在曹哥住的小区转呀转。一个野猫喵得一声吓了五妹一大跳，在一个电杆子下，曹哥瘦嗒嗒地站在那里。五妹拉着曹哥回家，曹哥睁开昏花的眼，远望着夜空，叫着五妹的名字：不回，我要等五妹吃好吃的呢。说完，一副认真的小孩子样子。五妹又气又好笑，拉着曹哥的手问曹哥：五妹好看么？曹哥嘘了一声说：不告诉你。
以上故事是我爷爷奶奶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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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李红军，高中历史老师
编辑 | 宏伟星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