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先讲花边。
近排看到一则消息，关于粤语。
话，有个北京专家说，粤语不能叫做母语。因为粤语系汉语方言，属于“言”，不是“语”。
专家又话，说粤语长大的人，可以叫粤语做“母言”，不能称“母语”
专家真多事，连人阿妈都要管。
我说粤语长大，严格来说，这是我家事，被人插一嘴，心略不爽，叼你咩。
不过幸好“母语”和“母言”都有个“母”字，专家还是承认这个阿妈是阿妈。
如果专家说，以后不能叫“母言母语”，只可以叫“父语”。那感情就大不一样了——“它不是你阿妈，其实，它是你爸爸”——这就不是“父语”，这就是雷雨。
我宁愿吃腐乳。
2
入正题吧。其实我想乱讲讲粤语歌词，纯粹分享。
讲起粤语词，一定林夕、黄伟文。
其他不讲，讲这两位曾经成全过同一个女歌手，许美静。好有意思，许美静来自新加坡，粤语说不准，听落反而有种味道。
夕爷填《明知故犯》，“其实我不怪谁，在你掌心里，偏偏我要孤单寄居”，自己生闷气，气死自己搵山拜。
Wyman填《倾城》，“繁华闹市，灯光普照，然而共你，已再没破晓”，一失恋，外面世界再好，也不好了。
两首歌，如果单独拈出一句：
“谁也知夜夜与他那内情（倾城），浮华盛世做分手布景（明知故犯），”
两句联唱，呼应恰好哈。
3
林夕、Wyman的词最好不论“情”字，因为两位关于情爱的词太多太多，说不过来。
就讲两位面对“你不爱我”这点吧。
“你不爱我”？林夕第一反应是自己有问题，检讨自己，最后觉得“都是命”。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暗涌/林夕）
而黄伟文会搞笑一点——
你不爱我？你为什么不爱我啊？你是不是爱了别人啊？信不信我插死你呐！
所以有“一刀插入你心，身份对调发生”（黄伟文/你没有好结果）
嗯，女性意识觉醒。
所以有人话，林夕真系一个女人，Wyman系一个男人扮女人。
林夕帮草蜢填过一首，《怎么天生不是女人》。歌词大意说，如果是女人，伤心时就不用装坚强，可以痛快哭出来。
据说张国荣很喜欢这歌，在罗文一次生日会上清唱过。
哎哟，都是命。
4
讲开林夕，又忍不住讲多两句。
林夕地位高，人称叫“夕爷”，Fans干脆更进一步叫“老爷”。
其实这两个花名真叫得出口？不觉得肉麻吗？好地地叫林夕不好吗？搞不懂。
林夕填女歌手，是成全别人。比如王菲、杨千嬅。
填陈奕迅，是平等对话，中年男人看世情。
如果要讲成全他自己，要听卢巧音《天演论》、麦浚龙《天生地梦》。两张概念专辑，林夕的神神佛佛大量流出，自我高涨。
“原来为你痴，因我太自私”（卢巧音《一念天堂》），好一句，度己度人。
5
如果你听开粤语歌，你肯定会注意到词人。
注意到词人，最初认识林夕、Wyman、黄霑霑叔、黄家驹……
再远一点，会翻出才华横溢的林振强、潘源良、周耀辉。
而听开武侠电视剧主题曲，又会邂逅力量巨大的郑国江、卢国沾。
2000年后，林若宁、林宝、陈咏谦、蓝奕邦等新生力量都有好词：
七百年后、笑忘书、完、密封罩、高山低谷……听听吧，有好处
所以你看，粤语词人真系好多人都姓林。
但系我以下想讲的，是这位被严重低估的：林敏骢。
6
林敏骢系地道香港人，但对外形象总是说着一口“顺德话”（并非真正顺德话，只是学顺德人讲话。情况同郑中基《低俗喜剧》暴龙哥讲广西话一样）。
1994年，林和曾志伟出了一只“顺德话概念专辑”——《顺德人民广播电台》。
神专！神专！神专！
如果我流落荒岛，只可以带一只专辑，《Nevermind/Nirvana》和《顺德人民广播电台》二选一，我会选后者。
林和曾合作在80年代就开始，电视、电影、音乐都有合作，直到《顺》专辑是为大成！上乘！里面每一首都是无厘头搞怪的巅峰之作，创意到达极致，拿当时红极的刘德华、郭富城、草蜢、林子祥、叶倩文、林志颖甚至港督彭定康开高级玩笑，粤语言词杂交产生出高开低走最后会心一笑的境界两忘烟水里。
对不起。我言重了。实在太爱。摘抄一段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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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奖者请系办公时间之内唔好偷懒。”
Ps：又来讲个花边。现在有种说法，认为粤语无厘头电影的创始人是周星驰。其实不对。起码在周前面，还有许冠文、曾志伟、林敏骢、廖伟雄……
7
讲翻林敏骢。佢有两句词令我不得不记住他。
先说次的。他填给苏芮：
休息，工作，再工作。
休息，工作，再工作。
恋爱，分开，再恋爱。
——《休息，工作，再工作》
如果大家有心听听原曲，通篇真大巧若拙。就似一个九岁孩子看破世事，再用九岁孩子的口吻说出来一样。言语的妙不在修饰，而在不修饰。因为不修饰，给到听众空间填充属于自己的空虚寂寞冷，勾引你到自我往复的境地里。好词。
再讲最好的一句。
我认为是全部粤语词，最最最好的一句：
忧郁奔向冷的天
——《无心睡眠》张国荣
是。就这一句。
8
周耀辉写《纸飞机》，我仰望。
林夕写《六月飞霜》，我叹服。
黄家驹写《长城》，我澎湃。
而林敏骢就写一句“忧郁奔向冷的天”，我心里好惊好惊！
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它。Sorry。
“忧郁奔向冷的天”，意境、延展、软和硬，音节的拉与顿，叼。真的叼……
其实这句词很早听过，发现它的美是后来的事。
突然有一个瞬间，听到了——
“忧郁奔向冷的天”。我耳朵全部被吸进了这一句的“的”字。
我记得那天不禁高呼“这怎么可能？这怎么成立？这语法怎么可能？”
冷的天！Shit！他不填“冰冷天”或者“风雨天”，偏偏就是“冷的天”！生硬，狂野，强烈地侮辱着我受过的语文教育与美感教育。
注意。冷的天。“冷”是开口音，拉沓着；然后一转“的”，“的”字在粤语是“入音”，一顿即收，有如棒喝。一收之后，又接张国荣轻佻唱腔唱“天”字，拉开全歌帷幕。这三下将听众神经捉得太过精准！
回头看全句：忧郁奔向冷的天。
是说人忧郁地奔向冷的天，还是忧郁的情绪飞出天外？
不可说。不可解。所以我才会惊喜问：这语法怎么可能？！
注意：奔向！！！忧郁奔向！！！！！
人们一说“忧郁”，就是蓝色，夜空，液态，黏糊糊，眼泪鼻涕，病。
但林敏骢不愧鬼才：忧郁“奔向”！他的忧郁是皮衣，皮革，电单车，呼呼呼，发蜡，青山公路，烟圈，黑色棱角，超速，山体滑坡，冷的天。冷的天。
“忧郁奔向冷的天”。我冷静不来。
9
有机会我真想问问林敏骢，他怎么想得出“忧郁奔向冷的天”。
但听讲他现在痴线了，应该记不起。哈哈。
带林敏骢入行的应该是黎彼得。
当时黎彼得帮许冠杰写很多鬼马粤语词，成名已久。与此同时，谭咏麟在香港斗不过张国荣，曾去台湾寻求发展，后来又杀回香港。于是谭咏麟找黎彼得填词，黎彼得说：有个人叫做林敏骢，你可以去找他。
林敏骢于是帮谭咏麟（两人也是校友）填《爱的根源》，第一句写“陨石旁的天际”。黎彼得问他，写的什么东西？林敏骢回答：“Once Upon a Time嘛，陨石旁的天际。”黎彼得苦笑：咁都得。
林敏骢填词往往有这种投机取巧。比如《个个赞我乖》（郭富城）、《香肠蚊帐机关枪》钟镇涛、《深爱着你》陈百强（老实说，日本人原曲好，词一般，流于口水）、《叶问风中转》陈奕迅（更口水）。
我想林应该不算太有耐心的人，靠的是灵光一闪。当他叮一声，就出事了。
那就是《休息工作再工作》、《无心睡眠》。
那就是“今天今天星闪闪，剩下我漆黑中北风中，带泪悼念”（《梦伴》）
那就是“谁人在现在拿此忧郁锁紧你”（《少女心事》）
那就是“忧郁奔向冷的天”。
看林敏骢词，我想重新学语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