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艺人老白》 文/朱润说起艺人老白,家乡现今七十岁往上的人们,都 知道他是演一人剧的大能人。回想当年,那老白的名气大得真是了不得,十里八乡的老乡宁可误着工分不挣也要下岱岳镇看个究竟呢。我是个生性好看热闹者,只要有什么新鲜事总爱弄个明白。有一次,我下学路过小镇南阁,发现前面的一块空地上,有十几个男的和女的正围着看热闹。于是,我与同行的几个同学便一齐过去看,其中一个曾经看过的同学说:“噢!是老白!”前一些时,我已经听说镇上来了个卖唱的,可是,正赶上期末考试,就没顾上来看。今天既然赶上就不能错过了。所以我不管其他同学看不看,我是下定决心要饿着肚子看一会老白的表演。于是我一个劲地往前挤去,最后选在一个距离老白大约不到三米的地方。我睁大了眼睛,边胡思乱想,边注视着正在准备中的老白,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只见他:个子不高中等身材,穿着一身青色的布衣,圆直领口,大衣襟;在第二个布纽扣上系着一条拴着掏耳勺子、牙签以及铁丝勾子等类小零碎的尺余长的铁链子;下身是大裆裤,白布袜套,麻底子牛鼻梁黑布鞋;头上戴的是一顶灰色圆顶的羊绒毡帽,拦腰勒着一条土灰色的布带,腰间插着一根挂着烟袋的长杆铜烟锅,下面两条裤腿全是宽灰带束口。老先生从地上拿起一个旧军水壶,拧开上面的盖子,背对着观众仰头喝了一口,然后转过身子,伸了伸腰板,操着口外人的口音恭手喊道:“各位长官,各位老财,各位乡亲们!在下!是内蒙古,丰镇人氏。祖上!也是咱们,洪洞县,大槐树下的。今天!来到贵地,由我(他说成鹅)给大伙,表演一段,口外小调!希望各位,多多捧场!”老白就这样四五个字一句地边喊,边走到靠南阁那边,让站得太近的人们往后退了退;再返过来又走到靠我们右边这边,把一些超过他事先划好的白线的人们往外撵了撵。听他边打场子边继续大声喊着:“俗话说,人不亲?土亲!土不亲?火亲!火不亲?木亲!木不亲?水亲!水不亲?啥亲?”讲到这里,重新回到了场子中央的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向人群四周扫了一眼。这时挤在我身后的一位大个年轻人大声向他喊道:“票子!票子呀!金生水么,看你十来天了,哈哈哈!”老人家笑嘻嘻地走到我们面前,端详着这位年轻人,边恭手边说:“多多包涵!多多包涵!”这时候,我才看清了老人家的面孔:一张窄长脸,满口雪白牙,两撇八字胡,弯弯眉下面一对会说话的眯眯眼,三角外突喉节,干瘦细圆暴筋的脖颈…看年龄大概有五十岁上下。老人家说完,马上面对着大伙坐在一个硬木条凳上。先是弯腰把一个寸五宽尺余长的双层板具系在右边的小腿外侧,然后再把一套木制机关连同卧在最下边的有点像木鱼的家伙一并安放在右脚前;而再然后,见他把一个木制的四立方形状的类似现代乐队的鼓架子,拉到座位前面的两腿间。只见这个鼓架子上下分为三层,最上边装着是一面扁平圆形的羊皮小鼓,中间是四角固定着的弧面朝下的小铜锣,底层是一副口对口的小铜镲,旁边装的是上下可贯同于一气的木绳机关。再看鼓架的左外侧,竖立着一根弯头铁钩,在像个倒问号的钩尖上挂着一面黄铜大抄锣;而在鼓架的右外侧,则与鼓架并排立着一面牛皮黑钉白木周圆约六十多公分的大鼓;在木架靠人的上边端面,并排着两个烫出的黑色圆洞,圆洞处则插着两根尺余长的细竹杆绵布头的打击槌…等到老白一切就绪以后,只见他的身子向后微微一靠,先是右脚轻轻地点木鱼上边那个类似踏板的东西。当“嘚啦哒哒”的一种极其清脆的声音响后,而左脚板那边的锣、鼓、镲便一齐响动了起来。这时,老白的两个膝盖急速地上下运动着。大个子告诉我说这是一盘儿镇场锣鼓。那锣鼓的声音由缓到激再由激到缓,如此反复了多次,逐渐地将那震耳欲聋的锣鼓声推向了高潮。就在他打至最为热烈的关键点时,突然见老白双手各握起一把棉头圆槌,使尽老劲地狠命地猛砸着两边的塞锣和大鼓,“咚咚!…噹噹!…”的锣鼓声高昂、恢宏、悠扬、肃穆!恰似把人们带入了巴黎圣母院,如同是晴空炸雷,有时急急地还像那壶口瀑布,那一波一浪的覆淹困耐的轰嗡声,不断地震撼、轰炸着人们的心扉!就在人们处于最昂奋的时候,老白敲打了大约五六分钟之后突然停止了打击。这时那近百人的场子一下子静了下来,人们都愣住了,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大个子突然带头鼓掌,大伙这才爆发出了热烈的叫好声。等凌乱的掌声欢呼声过后,只见老白不慌不忙地把身后的一个高粱盒子摆在场子中间,然后见他拿起水壶又仰了一口,拧好盖子后,操起一把板胡和一把二胡,并排地操在掌中,一边用右脚颠着侧板和用脚尖点着脚下的木鱼,一边用左手指按着丝弦而右手同时推动着两把平行的白马尾藤弓,小眼一挤,随着节排慢个悠悠地一板一眼地唱了起来。他操着口外(内蒙古一带)音,有个别字句我还听不太明白,但大致的意思我都听懂了,好像唱的是:“老白我是个苦命人,生在穷乡古木村,自幼少吃没有穿,父母早亡一孤身,光棍一根绝了后,可怜我败兴命呐,大婶大爷开善门!噢唉嗨!噢唉嗨……”老白那稍带沙哑、悲壮、凄惨的叫唱声一下把人们从酷夏带到了酷冬,人们像坐在翻山车上,一会飞向九霄云外,一会则栽入万丈深渊。那音乐和歌声,既波澜壮阔,又跌宕起伏,让人无不惊骇、无不动容!这时,激情亢奋的老白已是生泪满目了,他停下了音乐,唉地叹了一声,把烟锅抽出,低着头开始抽烟。此时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往那个高粱盒子里投币,人们给的好像多是些银光闪白的一分或二分的小硬币。这时我的脸突然热了,想起自己囊中羞涩!再加上肚子咕咕直叫,于是我立即转身走了。在这以后,老白还表演了什么节目我就不清楚了。尽管我看他的表演前后只不过几十分钟,但给我的印象是铭骨的,他那凄惨的嗓音在我的脑子里一直挥之不去。下来的假期我曾几度寻他,都是扫兴而返。后来,我离开家乡来到大同市读书,有一次参加完一个什么庆祝大会后,自己一人在西门外溜弯时,竟然又见到了老白!只见他两鬓雪白、一脸沧桑地坐着一个小木凳子上,在一家中药铺的窗前发呆。我像见到了久违的朋友,立即走上去用双手抓住他的胳膊,大叫“啊呀,这不是老白吗?!”老白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一嘴白牙笑着问我:“你是哪一位?”我马上把认识他的经过讲述了一遍,他听完突然抓着我的手,后仰着干瘦的脖颈笑着说:“好呀好呀!他乡遇故知啦!唉!这五六年的光阴,就这么眨了两眼就过去了!哈哈哈,你说这!”我随手给老先生敬了一支烟,并用火柴给点上。老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咳嗽了两声说:“你们那个县,也是个穷地方!我辛苦一日,连个吃饭住店的钱,都打弄不回来!嗨嗨嗨!”老白略停顿片刻,突然把话锋一转:“好的呢!好的呢!唉!你们那里的人不错,首先啊,不欺负外来人!哈哈!哎呀,就是有个日本人?大大不好!”“还有日本人?”我惊奇地问他。他接着说道:“你们那里,在南阁靠西南一溜,不是有个日本人留下的澡堂子么,挨着澡堂右边不是有个理发店么,大玻璃窗,门上挂着白布帘,有好些能躺能坐的理发椅,气派的呢!嗨!就是那个小胖尕墩儿长得像个日本人,就数他态度不好呢,给人剃头啊!就像那割猪草呢!那天真让狗日的弄翻灰了!在我的脑门上连划了好几个口子!嗨!出来一打听,那家伙的外号不恰就叫小日本!哈哈哈,你说这!”听他一提起这个人,我也马上想起来了:“是有这个人,听说是从部队转业安排的,没有经过师,是当兵时自学的,工作还是满积极的,是个四川人。”聊到这时,我才发现老白已一改过去的模样了。只见他头上戴着一頂汗塌了的旧军帽,上下衣服一色豆绿,好像是邮电局的女制装,胸前交叉十字地斜挎着一个满是油迹的黄书包和铝壳水壶。我注视着他的水壶,感觉眼熟,于是我问老白,“你这水壶,跟您走南闯北可是多年了?”老白用手摸了摸那表皮斑驳的军用水壶,乐哈哈地说:“十多年了,我走到那儿就把他带到那儿,装酒可好呢,打不了啊!”噢呀!那年见他仰脖子喝的原来是酒啊?!这时,我惊奇地问他“老白,您那些锣、鼓、镲呢?”老白马上摆了摆手,瞅瞅左右,然后小声地说“不说了!不说了!唉!我现在改唱革命歌曲了!”说着从身后的一个很长的布袋子里掏出一把长杆胡琴让我看。只见这个胡琴既像二胡又像三弦琴,横断面呈半圆形的琴杆足有三尺余长,左右两个琴轴至莽皮板面之间绷着一细一粗两根钢丝弦,中间穿着白毛弓子。老白把琴杆靠在脖子一侧,从黄书包里摸出一块橙色的松香在马尾毛上轻轻地来回擦。就在这时,我从上衣兜找出父亲刚寄来的五元纸币(当月的生活费)塞进老白的兜里:“这是我欠你的情,请您一定收下!”“不能!不能啊!孩子啊!你是个学生。绝对不行!”老白说着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就像抓住了一个小偷!此时一下子围上许多人,以为咋啦?一看我俩你推我让的,便一哄而散了。老白看着离开的那伙人说:“孩子,你把这五块钱装好了,你父母培养你也不容易!你想表达表达,你就给大爷留下毛二八分的就行了!就算给大爷开了场啦!”看他的态度那么坚决,我只好照办了。这时,我突然想起了返校的大卡车,于是我转过身子朝停车的那边张望了一下,老白看见后,笑着说,“别忙着走,我给拉个歌!”我高兴地对他说:“就想听您唱呢!”老白拧开水壶喝了一口酒再没有说话,只是向我微微点头。只见他右手拉弓,左指滑弦,在丝弦与弓毛的相互摩擦下,发出了酷似女生报幕的声音:“观众!朋友!下午好!请听!湖南!民歌!浏!阳!河!”哎呀,太神奇了!老白用胡琴拉出的声音竟然同人的嗓音一模一样啊!接下来,只见老白仍然是小眼一挤,仍然是那种沙哑的嗓音,仍然是脖颈后仰,他尽情地唱了一段浏阳河的故事。只不过这一次却一反从前,是形势一片大好的表情,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这时有人喊:“老汉!唱个小寡妇上坟吧!”老白听后马上塌拉了脸,边点着头边说:“革!命!时!代!不兴那个了!我给大伙再唱个语录歌好不好啊?!”老白不由分说地就给大伙唱了一首《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歌。只见他边拉边唱了两遍之后,轮到第三遍改念歌词时,竟然从小凳子上站了起来,把那把长胡琴像钢枪一样地斜握在胸前,昂首怒目,唾点四射地喊着那令人振撼的四句词。可是人们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老人家使尽全身的力量喊到“去!”的那个字时,一排白色的半圆形的假牙突然从老白的嘴唇中吐了出来,一下子掉在了前面的地上。老白这时只好停止了表演。我赶紧弯腰拾起递给了老白。老白边吹去假牙上的土渣子,边走风露气地说:“日他的!都不跟过了!你看我的前门牙,四十来岁就被踢光啦!”老白对着我把那光流粉红的上牙床龇给我看…这段往事已过去五十多年了,现在想起真是恍如隔世!一个沿街窜巷卖唱的民间老艺人,风吹雨打,跌打滚爬,任人欺负,真是太不容易啦!俗话说:自古高手在民间。各位看官,您随老夫看完艺人老白那两场风格各异的表演,一定猜他的结局。是凄凉悲伤,“光棍一条绝了后”?或是“排除万难”争取到了最后的胜利?(2019.11.11于五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