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兄弟

“梨花风雨寒食过,谁家坟上子孙来?”今天是清明假日的第二天,艳阳高照,却无风雨。或许因为今天属猪的缘故吧,四亥日子,坟上来的子孙并不多,相较于其他人家的一个两个,我家十多人的队伍颇为壮观。

提及文明祭扫,母亲第一个反对,鲜花纸花塑料花,到那边能花吗?纸钱不焚,那边能用吗?爆竹不响,祖先知道吗?然而今年,这些都省了,母亲破天荒的没有拒绝。

望着极简的拜祖仪式,摆花压纸放香磕头,母亲的祈祷也不再冗长,一波流下来,再没听到祷告祖先保佑他们大富大贵祈盼。

走下祖坟山,还要上宝鼎山,乡村公墓里母亲最小的儿子,我的兄弟已在那安家落户,今天,主要是陪母亲去看第一眼。

掐指一算,送他过来到今日,不多不少,刚好五十天。上次他排在九十三号,今天来已排到一百开外。黄泉路上无老少,望着兄弟刚贴上的仿瓷彩色照片,在黑墓碑上更为醒目。那过往那心情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

“你在哪?”

“刚上高速。”

“快,赶回来。老罗正送去抢救。”二姐焦急的电话声传了过来。

惊魂未定的我正慌着向前找个服务区停下询问何事。

“你到哪里了?”大姐幽幽地又来一句。

“我在高速路上,怎么了嘛?快讲。”我火急火燎地催问着。

“你回来吧!老罗刚走了。”听着大姐有气无力的电话声,我脑袋嗡的一下。

“什么?”

“开车注意安全。”恍恍惚惚已听到了母亲的哭声。

镇定,镇定,我暗自警醒自己,车慢了下来。眼泪像忘关的滴漏,从心底满溢上来,一脑子血红雪白。

老罗,是家里最小的儿子。“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本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他,命运仿佛一生都与他开着玩笑,每一步都在搭错车。

记忆里老罗一出生,属虎的他虎头虎脑,仿佛一出生就与体弱多病的我像极了双胞胎。

生存的危机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唯有拼命读书,用傲娇的成绩刷着存在感。

“老四,你妈没给你奶吃吧?老罗都长超过你了。”闲来无事的社员一见面就要拉我来比身高称体重,每次我都以微弱的劣势败下阵来。父亲是队长,来找他的社员总是不厌其烦的逗弄童年的我们,父亲也干脆省事,衣服直接买了一模一样。童年的我活成了在贫困饥饿里摸爬滚打的社员们娱乐的笑料。

一个爱说不做,一个只做不说;一个胆小如鼠,一个虎胆包天。我一直以为是属相影响了我们的未来,似乎从我记忆起我就拥有一个与我一样大小的兄弟。

以致多少年后,我总在做着相似的噩梦,夜里一惊一乍,拼命奔跑,总感觉后面有人在追着我。

那时的我拼命读书,拼命逃离村庄,直到去了十里外的县城读初中,才发现周围的同学许多也和我一样矮小瘦弱,惊魂甫定的我才暗自松了口气。

太阳的晕圈在慢慢扩散,车速也慢了下来,任凭后面的车呼啸而过。镇定,镇定,我狠命地敲打着脑袋,警醒着自己,“你还在高速上呢。”

眼泪却情不自禁地溢满眼眶。

在我记忆里,老罗是我一直想甩开的尾巴,然而他总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

“老罗,来扛袋米。”

“老罗,来补一下车胎。”“老罗,电视信号不好,爬上去整一下。”……

有求必应的老罗,成了家里的万金油。又仿佛是困难面前的清道夫,一直在为我兜底。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国家、社会、民众,困难来临,习惯性地想起子弟兵,风里雨里扶老携幼,烟熏火燎抢险救灾。习以为常演变为理所应当,老罗的存在也滋长了我有难求助的臭毛病。

读书—教书—读书—教书,读书—当兵—退伍—打工,我俩不同的人生轨迹,让我与老罗渐行渐远。村公所送来的“优秀士兵”的牌匾,父亲却把他挂在了堂屋的正中央。

高大威猛又特别听话的老罗,入伍便挑选在军部站岗。当我自豪地走进军营,听着他和他的战友为了一天不站岗,欣喜若狂地去改造国防剧院的工地弯腰背土的场景,我一直都没敢告诉父亲。

在父亲心中,老实听话,恪尽职守,任劳任怨的老罗在部队一定大有作为,父亲很久都不习惯服役三年就退伍的儿子,老罗似乎也不习惯退伍打工的生活。逢年过节,记忆里的老罗总是在值班,他究竟在逃避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小时候特别肯吃苦的孩子,仿佛一生都有吃不完的苦。在他婚前父亲猝然离世,蒙在家人心头的满纸风雪,让他的婚礼仓促简单了许多。

我跟好多当兵的朋友,一起喝酒一起跑步,听他们聊在血与火中淬炼的滚烫青春。但跟老罗,却从未聊起过属于他的军旅生涯。许多时候,我甚至恍惚:  老罗,真当过三年兵吗?

每次电话过去,他都热情地寒暄着:“哥,好的,好的。”

无论你要求他什么,他都一直在答应,似乎从未学会拒绝。

习惯了服从命令为天职,本想骂他几句,或者给他一个建议,在他满口答应中,三言两语之后,我都不知道我究竟说了没有,还是直接就没说。

沉寂几年之后,在安宁混开的他,身边渐渐聚拢了他媳妇那边的姊妹亲戚。我既为他欣喜,又为他担忧,那么简单的一个人,怎能理顺那千丝万缕的牵牵绊绊?从他们口中渐渐知道他喜欢喝酒,酒量特别好,朋友也很多。然而对我除了一如既往地尊敬,我实在回忆不起来,我们兄弟俩一起喝过酒一起聊过天吗?

好几次单位上的朋友跟他来到大姚,听他们热情地叫着“哥”,说着终于见到张家江一直很自豪的在一中教书的哥。

“你看,作为大姚人,在哪条街吃饭都找不到,如果你哥不来,我们就一直跟你在大街上绕。”

推杯换盏时,我才发现老罗对大姚的陌生就跟我对他的印象一样,县城不再是他记忆里的县城,老罗也不再是我记忆里的兄弟……

母亲还在字字血泪地声讨着她那倒张败志的儿子,你一了百了,母亲怎么办?妻子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我们默立在地里,任凭兄弟媳妇扶着墓碑哭诉着这五十天的辛酸悲苦。望着沉浸在悲痛里写满忧伤的母女,失去真有那么痛吗?

近几年,厂矿企业效益一落千丈,朝不保夕的困窘让他们的生活异常艰难。满口脏话,恶毒怨怼,有时我在想怨怼的夫妻之间有真感情吗?分开对彼此何尝不是一场解脱。

望着他们不会笑的女儿,望着脸上爬满忧伤的兄弟媳妇,老罗啊,活着,她们怨你怼你;走了,你应该是她们的最爱吧!

没有一个人会满足你所有的念想,但曾经有一个人,能填满你心里的所有落差。

新立的一座座墓碑,应该都是他们祖先日思夜想的牵挂吧!

老罗,你都走了五十天了。五十天,你在那边应该早就见到父亲爷爷奶奶了吧!我不敢想父亲见你的莫名惊诧,也不敢想奶奶见你的痛不欲生。只能说,你放心吧!这边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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