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一到,日头暖起来,河堤里有成双的燕子和喜鹊在水面低回盘旋。
苏三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时有拉煤的卡车,闪着红通通的大灯,打着刺耳的喇叭从她身旁绝尘而去。
沿镇公路散步的习惯,也不知道是哪一天开始的。每当吃完晚餐。她就会出去走走。慢悠悠地,晃荡着,在独身一人的落日余晖下,。
你在哪?三姨。她常常会坐在国道旁边的马路牙子上,回忆那个美丽女人。
在儿时的记忆里她的美,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那批人独有那种美丽,典雅却又惊艳,她像旧苏联电影里的少女,高挑的个儿,任由棕色蜷曲的头发披散在两肩,每次回家总会给自己带来南边大城市里买来的精致礼物。
苏三,过来,阿姨给你带了礼物。三姨坐在屋子靠门那头,从那个彩色编织袋里掏出各种各样的布偶,然后把苏三抱她腿上讲,讲她在回来的火车上听闻的奇闻异事,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玩偶在搬家后弄丢了,故事也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就像好多东西,在日子里泡的久了就没了那形,剩下的就是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现在想起来,真是有点怀念自己那无忧无虑的童年。
顺手捡起一块石头,像是土块,一捏就碎了,这是一块没有骨气的石头。
就这样的石头布满着小镇的整个山头,随处都可找到。
小镇里的屋子,也是那这种石头垒砌而成的建筑,在山坡下灰压压的一片。让外人不禁暗自为他们捏一把汗。
不过他们倒好,过惯了这种日子就不以为然,觉得那是瞎操心,就算那屋子就算塌了也顶不大事。
一来盖房子时就地取材,开销不大。二来屋子总是要塌的,那是命数。就像人也是要死的,那是劫。
该来的挡不住,该去的也懒得留。这就是他们的处世哲学
依着着想法,小镇的居民就心安理得的安居乐业,说来也奇怪,还真没几家的屋子塌过。塌了倒也没砸死过人。细细思量也确实蛮有意思的。
在这个小镇里,苏三没有特别的快乐,也没有特别的哀伤,就是每天下午走在马路边,看着太阳升起,然后月亮跟着,有时月亮升起,太阳跟着。
到了黄道吉日,就会看着别的地方的姑娘,穿着红艳艳的婚服羞答答的进来,又看着白布麻衣人们哭着笑着抬棺而去。
日子循环往复,没有什么不好的,大家都是这么数着日头,就是偶尔会有点想三姨。
不一会儿,天色暗了。
女人哼着记忆里模糊的调子回家了。
每当坐着挤满了人的公交车经过被车窗玻璃打上了细密的不规则的黑点和水渍的城市的时候,她都会想起小镇上运煤的卡车驶过冒出的一串灰烟。她曾经跟在卡车后面跑,以为跟着卡车跑出去,就会跑到城市里,有着各种各样布偶和有趣的荒唐的新鲜的事的城市里。
城市在她心中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成为了一个地理坐标。然而她总是跑着跑着却也不过从小镇的这头跑到了小镇的那头,跑的再远一些,也还是到了另一个运煤卡车颤颤巍巍驶过的小镇。
而此时她的心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激动兴奋的情绪,也没有特别的哀伤或思念。
她看着一晃而过的行道树、站牌、修车摊、小卖部、饭店、商场、人行横道线、超市,然后又是站台。就像小镇里灰色的石头房子一幢接着一幢,灰色的石子路一米、两米、三米、慢慢地在脚下延伸开去。
城市的背后藏着一个不可见的空间,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在这些树木行人建筑的背后的一个无孔不入的跃跃欲试的什么东西,然而不同于小镇上那理所当然般从路面慢慢爬上墙再钻进心里的那种东西,城市背后的隐藏物让她感到陌生。这不是一种麻木,也不是孤独,甚至不是虚无,或者说这并不是一个“什么”,而是一个“不是什么”。
于是她想起记忆中模糊的故事、玩偶还有那个棕色卷发的女人,她曾经到过这个小镇的什么地方,她乘坐哪一班公交车,她吃了些什么,晚上住在哪里,她在经过这座小镇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她和一车的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又和一群人一起下了车,沿着铺好的人行道往前走,再跨过一座架好的桥,左下右上,然后又和人群混合在一起,就像在小镇上一样,到处走着,不必什么计划,就算是漫无目的随心所欲,也总是和一群人在一起,沿着什么轨迹。
一只麻雀飞走了。
太阳好像升高了一点,
一辆车跟着开了过去。
女人走到车站旁的发廊,她在这里工作。裂开的玻璃门口摆着几张小凳,红白蓝相间的转灯螺旋上升。
那时候听三姨讲,法国的国旗也是这个颜色。说是红色象征玫瑰般的自由,白色象征雪山般平等,蓝色象征海洋般博爱 。
从那以后,总觉得能在理发店上班是最幸福的事情,发廊里的姑娘们,每天都有好看的口红和胭脂涂,每天都可以穿闪闪发亮的漂亮裙子,最最重要的是还可以和三姨一样留着棕色柔软的卷发。
后来她学习不好,读不下书,便辍了学,回到家里呆着。她回家呆着,父亲就呆不下去了。
他说他要出去赚钱,就在一个早晨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摔门而出,却和三姨一样再也没有回到这个地方。虽然那时她还小,不过她也不太想念那个男人,因为他在家的时候总会喝酒,喝醉了后就会打妈妈和自己,卧室的门也都被他喝醉后卸了,走了也好,总比留下来让自己和妈妈每天提心吊胆要好得多。
父亲走后,屋子里就空荡荡的。母亲每天都在加油站做工,一周回来一次。苏三觉得留在家也没意思,就买了车票,留了电话字条一个人来到这个地方。
刚离开家来到这里的那段日子满艰难,因为离开家的时候,发现家里的钱都被老妈带去了单位,能带走的只有神龛里弥勒佛屁股底下那叠崭新的500块钱。然后她就,穿着那双运动会上赢来的回力鞋,挎了个单肩包出门了。
现在觉得倒是无所谓,所谓人世间的困苦,受惯了也就不以为然了。常在嘴上说着苦,被别人听去反倒会变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所以苏三也不讲什么。
“哎呦!来了,快去收拾收拾。”也不看看时间。讲话的女人,嘴里叼着烟,正给一个客人修着胡子。
她是这家发廊的老板,也就是当年苏三刚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唯一愿意收留她的人。
夜色下,都市的霓虹染透了半边天空。这是流浪的第三天了,她沿着长长的河堤走,因为早就身无分文,而这条路上都是露天的烧烤店和大排档,偶尔有客人吃不完的东西可以拿来充饥。
但她不去要钱,因为她发现这附近要钱的那伙人是固定的,若有若无不怀好意的盯着她。她明白自己去吃剩饭不至于动到这伙人的饭碗里。但要是要钱的话,恐怕这伙人就要对自己有所动作了。
“喂”,忽然有人叫她,“帮我把那个盐递一下。”一个叼着烟的女人含糊不清地对着她喊,随手指指隔壁桌上的一瓶盐。
她把盐默默递了过去。
“喂。”
“我不叫喂。”她突然说。“我有名字。”
“名字不重要,反正你知道叫的是你。”那个女人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喂,过来吧,我吃不完了,就当请你了。”她一个人坐一桌,却点了满满一桌的烧烤。
她站在那儿不动。
“干嘛呀,反正待会儿我走了你不也来吃嘛,这时候别扭啥呀。”
“你吃不下给我的不算请。”
“好好好,我还吃得下,你看。”她顺手抓起一个烤串。
“我一个人吃多没意思,你就当陪我吧。”
二十分钟后,她跟着一个刚见面二十三分钟的女人去了那间发廊。
理发店门口走了一个男人,三十多岁,不高,但也不矮,皮肤偏黑,腰上挂了一串钥匙。他好像是突然出现的,或者说,突然在她的视野里走过,当然这也可能是钥匙的反光的原因,总之,她注意到了这样一个人从她眼前走过,并且从她视野的左边走到了右边。然后她转头看他,然后他越走越远,然后被理发店的墙挡住了。
她回过神来,继续洗客人的头发。
为什么要这样呆呆地看着这样一个莫名其妙普普通通的路人呢?她不知道。
也许他长的有点像自己的父亲。不过这些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而已。
哔哔哔,老板打开写着理发,烫染,推拿的广告牌上的彩灯。
红色的光追逐着绿色的光,在扭曲的字体上流走。男人的轮廓好像一下子留在这暧昧的光线里,挥之不去。
香烟在屋子里袅袅,低廉洗发水和兰州牌香烟的味道,弥漫在灯光昏暗的小屋子里。
上班的人多了起来,一排坦露着臂膀肌肤的女孩子,坐在屋里的一侧长条凳子上,任由自己大白萝卜般的双腿伸展着。
嘿?今天小雅来了呀!那我今天得做那360的。一个夹着公文包的男人推门而入。
看见屋里还有人在剪头发,顿了一下。
女人用余光瞪了小雅一下,吓得小雅赶忙牵着男人的手进了我刚换完衣服出来里屋。
场面有点沉默,一旁叽叽喳喳的少女们都突然安静了。世界安静的似乎只剩下推头发的机器嗡嗡嗡的声音。
我分明从镜子里看见,剪头发的男人想说些什么,嘴唇在嗫嚅着,却没有声音。
这时候老板终于讲话了:理完了,做不做做推拿?一小时120,全套的。
我来这里也很久了,但每次都觉得这个女人能亲口讲出这句话,非常厉害,我不像像她,做的出来就是讲不出来。
男人嘴唇动了,但还是没有声音。
女人咂叭了一口烟讲:我们这里的技师都是二十岁左右,看你是第一次来吧!
一旁屋子里穿出动静,我都给小雅讲了好多次,声音得小点。但小雅一脸哭丧的把手臂伸过来,上面都是大大小小的淤青。那以后我也没再讲过什么。
我感觉从一边过去,开了一个屋子里的灯,是玫瑰红的那种灯色。我很喜欢这个灯光,因为我总觉得在这个灯光里,自己的眼睛很好看。
男人点了点头,拿了400放桌子上讲:出来再找。就跟着我进了屋子。
你讨厌做这个吗?女人曾问过我这个问题。
我看见她吞云吐雾的样子,总是倍感寂寞也很怅然,那种感觉很像三姨以前背着行李出门时回头眺望着小镇。
不讨厌。我说。
为什么?她有点好奇。
我也不知道。我说。
以后攒了点钱就回家去吧!她笑着说。
我回不去了。我说
那夜,突然就这么沉默了,我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
她和我一起回店里了。
“你给我讲这个故事,不会是电影小说什么的看太多了,就觉得来这里的人都是什么浪迹天涯的性情中人吧。”我身旁的那个人突然说,“想太多了。”
我眼前忽然闪过白天的那个男人。
“我讨厌这个灯的颜色。”
“为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
“算了,反正到哪里都是这种俗气的颜色。”
“我喜欢。”
他不再说话了。他不是来这里说话的。
我又想到了白天那个男人,我想我认识他,虽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我想他也认识我。
我会跑出去,刚好跑到他身边,若无其事地和他一起走,什么话也不说,但别人都会以为我们是一对认识了很久的情侣。然后我会跟他走,走到一个有运煤的卡车经过的小镇。
“喂。”
“我不叫喂。”
“你为什么突然去看那个路过的男人。”
“那是我编的。”
我想到三姨曾经给我带来一本书,书名我忘记了,好像是个什么人的集子,里面有散文啊、小说、日记一类的,还有短诗。
“喂。”
“我有名字”
“你的眼睛真好看。”
“灯光的原因吧。”
“哦。”
他又不说话了。
其他的故事我都不记得了,当初也无非随手翻翻就扔到一边去了。
“喂。”
“有只天鹅。”
“天鹅?天鹅怎么了?”
“在飞。”
他笑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天鹅飞走了。
我沉默了片刻。
“你在想什么,怎么不多想想我。”
“没什么。你可真斯文!是做什么的,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我,我可是大老板,出来干工程。”
“那就是包工头喽?”
“算不上,反正攒够钱就回老家去开家店。自己当老板。”
“哦,那抱我,轻点”
男人从身后抱住她,她也软软的倒了过去。
不知道怎么,男人的胸膛总给她一种很安定的感觉,哪怕这个男人家里有等着他的孩子和妻子。
她曾给女人无耻的说:她挺喜欢做推拿。
女人问:怎么?
她心不在焉的讲:那些人对我很好。
女人嘲弄道:你可真是傻姑娘。喜欢就喜欢呗,反正不耽误我挣钱。总之你要知道,等你老喽,胸没这么挺,腰没那么细,脸上都是褶子的时候,他们才不会管你嘞!
她说:我知道,到时候我就走叭,留着反正也耽误你生意。
女人罕见的笑了:知道就好。
在这间车站旁的破旧理发店里,她见过各色各样的客人。学生,商人,民工,还有很多身体残疾一辈子没法结婚的残疾人。
于苏三而言,他们都是客人。是一些和自己一样可怜的人
她很不介意在他们千里迢迢背井离乡,下了客运大巴,看见万家灯火的异乡时,用自己的温暖去安抚这些,疲惫的男人。
倾听那些他们,平时不会言语的脆弱。倾听,或许是这些男人源于打心底根本瞧不起她,觉得她是个苦命女人,才愿意讲述的自己的不幸。
那个和法国国旗同样色的转灯在夜色里一下一下转着,老板娘看了一下表,走过去把转灯的插头给拔了。只留下写着推拿,理发的红字广告牌在夜里,像一枝野玫瑰。扎眼的亮着。
古罗马时期,人们用维纳斯之吻来描述这种脖颈上鲜艳的红色斑点。
苏三在洗浴间里抚摸着自己修长脖颈上的痕迹,有点痒,有点痛。
过去的一周里,她就觉得身体很难受了。便请了半礼拜的假。如今看来自己也没有必要回去了。看着镜子的自己,总觉得她也在看自己,好像一不小心泛红的眼睛就要流出泪来。
老板,我要走了。她掀起门帘,靠在门框上讲。女人正拿着扫帚,扫着地板上男人和女人留下来的头发。
怎么?想家了呀。回去的话,就把我的这支欧米伽送你了。毕竟你也在我这里干了这么久了。女人把自己手腕上的表递过来。
苏三想说些什么,但想了想还没想起来。
就有点尴尬的讲:那我走了,老板你也生意兴隆。
转身出了店门,空气清新,天空辽远而寂寞,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滚烫而明亮。
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说不上是害怕还是悲伤。
就算父亲小时候抛弃下妈妈和自己离去的时候自己也不曾哭泣,但不是说自己没有感情,而是生活就是这个样子,许多东西,许多人,他们就是匆匆的路过你的生活。得到的太突然,让你来不及去欢呼雀跃,失去的太仓促,让你来不及去失声痛哭。
爸爸走后。在家里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她总会给苏三讲一些很久远的故事,那些故事关于男人和女人,关于青春和生活。讲着讲着就会哭起来,哭起来就会抱着苏三,苏三很讨厌她妈妈哭,虽然她也觉得妈妈很可怜。但她还是讨厌妈妈哭泣时,泪水花了眼妆的样子。
她沿着马路走,拉煤的大车一辆辆飞扬着煤渣从身边经过。每到夜里这卡车的大灯就可以照很远很远。从远处看上去就好像贴地飞行的一连串流星。
前面走着一个男人,还带着一根导盲棍。她小跑几步跟了上去,他是个盲人,他比一个月前被他哥哥带来店里时精神多了。
你记得我吗?我从一边扶住他胳膊。
嗯。他有点抵触的推开我的手。
我就跟在他旁边走,不说话,也不知走了多久。
他问:你下班了?别跟着我了。我有事。
运煤的车哐当哐当地驶过。我没有讲话。
他有些气恼了:别跟我,我说过了。他用拐杖向我的方向扫来。
打到我的腿上,胳膊上,非常疼。
可这时,他哭了起来。哭的像个被人踹了一脚的小狗。一下一下的啜泣。
他一个人继续往前一瘸一拐的的走。
我也就没跟上去,只是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他踽踽独行的身影在来往车辆的大灯里忽明忽暗。
可惜人们的悲喜并不相通,怕这也是最后一次见他了吧!
苏三眨了眨眼,她又有点想三姨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