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做了些包子,喊我去吃,馅料是虾米、紫菜、粉丝和一些笋,竟然吃了两个。
疫情以来,我们很少得空喝茶聊天,只有那么两三次,不像从前夏天,我下了班过去喝点稀饭,吃西瓜,偶尔点烧烤,话痨一晚上,也不像十多年前的夏天,两个晒得黝黑的孩子,要一起洗澡,拿水泼来泼去,像两条细长泥鳅一起钻入被窝。
前些天快凌晨,妹妹向我借了一点钱。舅母身体不太好,说话不利索,好像有些轻微脑梗的症状。她嬉皮笑脸的说,去交住院费的时候,舅舅拿了2000块现金,她拼命给舅母眨眼睛,把这2000块“私吞”下来。检查结束,医保报销比例不高,还得交几千块,舅母又交代她,把社保的钱缴一下。妹妹那一点点存款全部用完了。
舅母平时在乡下养鸽子卖,鸽舍每天要去清扫,细碎的羽毛在燥热的午后随着鸽子扑动翅膀,漫天飞舞,像下了一场大雪。虽然戴着口罩工作,我总是很担心会得肺病。
去喂鸡鸭轻松一点,竹林宽阔,那么几十只笨拙鸭子会在小水池里洗的羽毛雪白,公鸡健步如飞,踱来踱去捉虫子吃。当玉米和谷物洒在中央,鸭子和鸡从四面八方赶来,完全没有之前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我还喜欢听人喂养时的呼唤,喂鸡鸭就唤“咯咯咯”,喂狗则唤“lululu”。乡下人经常这样呼唤狗,诗经里有《卢令》:卢令令,其人美且仁。卢重环,其人美且鬈。卢重鋂,其人美且偲。写得是猎人的黑犬,脖子上带的铃铛响个不停。或许两三千年以前的人,也是这样呼唤狗的。
阳光透过竹林洒下来,偶尔一只鸟这一端飞到那一端,乡下的午后实在过于美好。
妹妹说,舅母的毛病,可能是太焦虑才导致的,医院也查不出什么病症来。今年的疫情,许多养鸡鸭的人赔惨了,没有饲料谷物去养,杀好了贱价卖,100块四只,又不能眼睁睁看它们饿死了,那就更亏了。
平时舅母养的鸽子,一只成本也得20元,今年没有人办酒席,实在也用不了许多,单只卖23元,两只卖45元。那3元差价里,还包含了帮客人杀好,从乡下开车送到市区,再送到人家里的费用,这还不算她自己起早摸黑的辛苦。
我听了心里难过的很。小时候,我觉得舅母是镇子上最好看的两个女人,另一个人是镇子上最有钱的人的老婆。说实话,我还觉得那个人比起舅母差了些,病恹恹的,总是很幽怨,或许是一个美人配了一个黑矮的胖子,心里也难快乐起来。舅母则是身材高挑,五官分明,皮肤白皙,她是家里最小的妹妹,几个哥哥宠着大,又生的美丽,嫁给舅舅,样貌也登对。
可是她做少女时,可能想不到几十年后会一对儿女,操不完的心,无尽的琐事。
每个少女也会变成妇女,又变成老人,细细想来,我们又有何理由不善待自己?
近来鸽子销路不好,妹妹也是拼了命卖。她自小花钱大手大脚的,从前送东西总用跑腿,现在只好自己去送,做护士一天辛苦下来,又赶着送鸽子去人家,倒也没有见瘦了。
妹妹说起她苦恼的事情,家里不论远近的亲戚,但凡病了去医院,总是要问她能不能“安排”一下。可她一个小小的护士,自己的母亲体检也是要排队的,怎么有力量安排,可是乡下亲戚,尤其是老人家,总有一种对医院的畏惧,没有熟人好像都不敢去。所以休息五天,倒有三天要去医院带人看病的。
她说,好像帮过许多人,安慰过许多人,可是事情落到自己身上,却不知道可以找谁拉自己一把的。
妹妹继承了舅母的相貌和舅舅的仗义,总是很多盆友,很多饭局,常常要安排别人的事情。我小时候羡慕妹妹长得好看,嘴甜招大人喜爱,胆子大,爱打抱不平,看了雅典奥运会,决心成为一个羽毛球运动员,没有什么她不敢想、不敢做的,不像我总是循规蹈矩、尽量服从父母意愿的生活。如今倒也常常听她说,后悔没有好好读书,如果再来一次,一定好好读书。
我更胆小怯懦,去山上玩总是走路摔倒,看小盆友用竹竿打架躲在一边,好像玩什么也玩不过别的小孩。她倒是大姐头的模样,带领几个孩子捣蛋,时常要保护我。倒长大了,有时候她找我帮忙叫我“阿姊”(不找我帮忙就直呼名字),我才醒过来,我是姐姐。
聊了一夜闲话,会讲到哈哈大笑,也会说到某事忽然红了眼睛。
所幸,这个年纪有些体会到“姐妹”的意思。那些小时候的乐事,有人一起经历过,不能与父母明言的苦恼,彼此说一说。
回家路上,我想,我又能帮到妹妹什么?偶尔给她出个主意,聊会天。
在世间,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与皎洁。
世界如此宏大,我也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微尘,自顾不暇,前途渺渺,又能替人遮挡一些什么呢?
生了一分心,力图能护住身边的亲人,必得先长十分的本事,这也是对自己的鞭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