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艳阳高照,我风尘仆仆地赶到五星家园,还没走到顶楼,就听到,爸爸的哼唱声,他坐在带着凳面的拐杖上。这样的声音,我可以判断出,他心脏又缺氧了。回头看到妈妈的右手攀在二姐的肩膀,而二姐则是用右手抓着扶梯,手上的青筋暴起,她跟妈妈的姿势非常诡异,几乎是国标的姿势,却没有丝毫舞步的轻盈。
“我要歇歇了,我走不动了,腿好酸好酸啊——”妈妈几乎乞求着。
“走到爸爸那里再歇吧!”二姐脸色通红,被妈妈偶尔扯断的长发,引得她变形的龇牙,“妈,我的头发,你松手,你松手!”
“茜茜,你来啦?”我这才注意到陪在爸爸身边的大姐,她在对我微笑。今天她生日,她做东,我们全家一起出去吃午餐。我迟到了,原本想抄近路,可忘了自己路痴的本质,结果还是迷路了。
以往,妈妈听到我进屋的开门声,总会来一句:“茜茜,你来啦?我等了你一天了!”待进客厅,就会看到把脖子伸到极致的妈妈,露出孩童般的笑颜。
可今天,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对楼梯的恐惧中,她把二姐当做救命稻草,不,确切地说,是救身圈,可“救身圈”有脾气,有长头发,还有会疼的肉肉。妈妈用起那唯一有用的右手,是不遗余力的,又是不知不觉的,她只知道她不想再摔跤,她是摔怕了。
2015年,初六,妈妈突发脑梗,左半身不遂。似乎从那一年起,我们姐妹就开启了超人模式,踏上为妈妈康复的征程。当然在医院,是请了护工的,毕竟我们还要工作,还要努力挣钱,去喂饱医院这个大嘴巴。
记得康复治疗是在中医院,我下班一到妈妈病床,妈妈便泪眼婆娑:“茜茜,我不想活了,她们嫌我尿多,不肯接尿盆,让男的来,我………”
尽管妈妈教育我们,吃亏是福,和气生财,礼让谦和……可我妈就要被羞辱死了,对这么些恶徒讲善,那是纵恶,是行凶啊!此刻,恶怒攻心,我秒变成火箭炮,“嗖”得直窜至护士台投诉,而后气势汹汹地找护工理论,30年前学声乐,没考上心仪的学府,却把这大嗓门淋漓尽致地发挥到“吵架”中来,那股气势,可就是“一妇当关,万护莫开口”,震得那些高大的男护工诺诺低首。是的,我不怕我“悍妇”的威名远播,只盼着,我们不在的时候,妈妈不会受委屈,不会被虐待……
一年以后,妈妈能颠颠地疾步行走,左手也可以举过耳后,全家觉得可以松口气,大姐夫妇也决定把搁置的远游提上日程。可正是知趣的她,开始想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开始不愿麻烦爸爸,偷偷单独行动,灾难再一次降临。
5月29日,妈妈邀宝儿去吃中饭,说是要提前过“六一”儿童节。结果,我们还没出发,爸爸就来电说妈妈摔跤了,而后全家又开始踏上漫漫救治的“两万五千里长征”:骨折,手术,病危,抢救。这个时候,突然发现信用卡是及时雨,突然发现我身边居然多出个傻乎乎的朋友,经常去医院照顾妈妈;突然发现计划生育确实该取消,没有我们仨,或许我们中任何一个早就活活累死,紧接着全家集体阵亡。
“还有四级,就到了,坚持一下!”二姐此时已经气喘吁吁,我把推车凑过去,接应妈妈的臀部。
因为打算今后陪爸妈去旅行,故而,决定去茂业,选择的出行方式是搭乘地铁。大姐因为眼疾,不能用力,负责搀扶爸爸。她愧疚地说:“唉——我是最没用的!”
其实不然,她还是家中的那个顶梁柱。爸爸妈妈住在她家,她的事业基地在马山,做不到天天陪伴,却时常抽空回来,买菜,做饭,尽管,我看到她屁颠屁颠洗的碗,还粘着某种不明物体;有时候,杯子的水满了,她也不知道;甚至切菜的时候把手指头也搭进去了,把血和进菜里了……
记得她曾说过:“眼睛看不清了,心却越来越清明……”我想,她该是做到了:看不清,却能看懂,而后,看透,再看开。因此我诚实地送上马屁:“我觉得我们仨,你是大脑,负责拿主意;二姐是双手,负责出体力;我就是双腿,负责跑跑腿……”
到了饭店,二姐如释重负,开始认真地与大姐商量点菜。去年一年妈妈都是她负责照顾。妈妈说,她生下来足8斤,力气大,胃口也好,就是个不吃菠菜的大力水手。她能把120多斤的妈妈,一把抱出浴池!她也是我们家,除男人以外,妈妈最放心的拐杖。
我呢,其实,就只能充当他们的开心果了。在医院搀扶妈妈的时候,我们一起跌坐在轮椅里,我真的平生第一次喊救命,才唤来护工,救下妈妈,当天夜里,我发烧了,我妈说我大概是被吓着了。为了让自己力气变大点,我每天努力举哑铃,然后,肌肉没出来,换来一个网球肘……
今天,我看到二姐搀扶下妈妈太幸苦,主动推轮椅,迈着小短腿,一路领先,可在一处高出平地的2公分的隔离带前,我差点儿把妈妈翻进草丛里,幸得妈妈急中生智,用拐杖撑住,没有连人带车一起翻出去。
二姐,听到我的历险冷静地分析:“从低处往高处,不要推,要拉的,你看前轮小,后轮大……”然后,在我观察轮子的时候,轮椅易主了。可出地铁时,轮子卡到车子与平台的轨道里,我们仨都推不动车子,最后,爸爸发力,妈妈着地,才把轮子拔出来……惊起一片乘客,引来了车务员,地铁也暂停了半分钟,才缓缓启动。
乘务员态度真的要点赞,指引我们走无障碍通道——服务台,而后进无障碍电梯。若不是地铁惊魂,把我吓傻了,我一定从嘴里泊泊冒出许多甜言蜜语,齁甜齁甜那种!
餐后,大姐总结:“以后,还是开车出去,比较方便,唉!我是不能开了!”
“只能我们去学了!”二姐无奈之中夹着些兴奋。
“我——嗯——”我能说我不想学,我学不会吗?姐姐们!
饭后,和妈妈私下交流:“妈妈,昨天我们把lucky 的绳放开,它太兴奋了,扑了一个扎小辫的老男人,老头怒吼:再不把狗牵好,我把它扔河里去!妈,我仿佛看到了你老公当年的雄姿!”
“你爸爸就是不喜欢这些带毛的小动物,可现在,为了你们,不在改吗?”妈妈看向在沙发眯着眼睛的爸爸,溢满爱意。
当初,奶奶生三儿子,爸爸的兄弟都有儿子,而妈妈给他接连生了3个女儿,奶奶打心眼里看不起妈妈,心疼爸爸,敏感的妈妈很受伤。生儿子,就像毒瘾埋在他们的内心,以至于宝儿的出生,才让他们的瘾得以释放。
妈妈是老高中生,年轻时是村花,纤细腰,大长腿,吊稍眼,麻花辫,追求者满满当当排长队,心气自然要高些,被奶奶这么看不起,自然是不平的。可从小的教育让她学会隐忍,虽然爸爸对她也很敬重。但她从来没把这些当本钱,家里吃得最好的是爸爸,最差的是她;我们姊妹仨,被喂的都肉嘟嘟的,穿得也很体面,她却甘愿穿得很寒酸;对外婆、奶奶她更是,一有好东西就会分别送给她们,对待外婆这是最正常不过了,可这样对奶奶,倒是让人体觉出她的贤惠来。
我们小的时候,爸爸脾气不好,每次小团圆,我们被妈妈哄的很期待爸爸回来。可是,爸爸总是能把我们的期待揉碎,稍有不慎,就会大发雷霆,我们都怕他,甚至恨他,妈妈像母鸡一样护着我们,平衡着我们和爸爸的关系。她总是说:“爸爸在外面赚钱很辛苦,脾气不好,是太累了!你们要懂事!”
家族里,谁家出了什么事,她百忙之中总会抽空去调解;朋友有什么问题,她不遗余力伸出援手。她总是骄傲地说,我的朋友待我,比我的亲姊妹都要好。其实,这世间,又哪会有无缘无故的亲近呢?
我们仨像海绵一样吸取妈妈的爱,她的无私,她的超能,直到她16年前,她肠癌的手术,这个赖以生存的殿堂才轰然倒塌,我们一夜之间“被长大”了。那时那日,大姐便取代了妈妈的位置,成了家里的主心骨,成了中心轴。
妈妈因为脑梗,开始出现一些小孩子才有的心性,以及行为,她容易哭,也很容易生气,甚至让你时常困惑,她是不是我原来的那个妈妈?一次餐桌上,我们已经帮她夹了半碗菜,她却颤着身子,硬要自己夹,不小心还掉桌子上了,我促着眉数落:“要吃什么,帮你夹嘛,你看你!任性!”
“我要夹给你的,那不是你最爱吃的吗?”妈妈像做错事的孩子,看着我。那清澈的眼神,把我皮囊下的小,全照出来了,无处遁形。我才体味到,妈妈给的爱,从来是最无私的,哪怕她因为疾病丢失很多记忆,却从不会丢掉对我们的爱;相对子女的爱,无论怎样,都无法与之匹敌。那种本能是人类最崇高的精神能量,只有做了母亲,才会被发掘出——这种洪荒之力。
不过,我也能自作多情地感知,天堂的奶奶也许今天会感悟:幸亏阿雯生了三个女儿,我儿子才会这般好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