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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对“恕"字的理解大抵是“宽恕"──原谅别人的过错。
我曾经把“恕"字解读为狭义的宽恕,自以为是地认定那是对犯错一方慷慨的赠予:因为我对你错,我高你低,君子不与小人斗,所以──算了,原谅你吧!
如此这般的原谅,把自己拉抬到简直不可一世的高度。
真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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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别人是给自己最大的礼物。"
如此颠覆一般认知的智慧语,还是从学生家长那里听来。
血气方刚的叛逆少年与父亲爆发冲突后离家出走。家长在电话里娓娓说起个中许多曲折,说到伤心处,她忍不住哭着说:“这个孩子,他为什么就是不能理解:原谅别人是给自己最大的礼物?"
我在电话这头愣住。不只孩子不懂,我这个年轻老师也不懂。为什么是给“自己"?以我有限的认知,怎么说也该是“别人",而不是“自己"呀!
然而岁月这位神奇的大师会带领我们学会许多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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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97年,我意外受伤后的一年。为了处理此前留下的后遗症,我被推进开刀房,开过一台大刀之后,原先可能引起心脏衰竭的动静脉瘻管消失了,手术过程中不可预期的后遗症却让我开始辗转于教学医院。
拖着一只术后不听使唤的左手跋涉南北,在我脑中最常出现的画面是开刀医师内疚的表情,以及他道歉的声音。这种视听的刺激逼得我这个疏懒成性的女子努力复健,无暇多想其他。然而却有熟识的保险经纪人找上门来,她是好心,听在我耳中却如五雷轰顶:“妳应该去告开刀医师,至少也该告那家医院……"
我当场拒绝了她。然而日后在漫长的求诊过程里,我仍然听见不少类似的声音。我谢过提议的好心人,有时也尝试为开刀医师作一点无力的辩驳,因为内心深处始终明白:在复杂的医疗作业里,必然存在着许多难以预期的变量,而我只不过是正巧碰上而已。
攝影師:Hassan OUAJBIR,連結:Pex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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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有趣,正是这种对开刀医师的体恤,我竟然在8个月之后意外复原。选了个“良辰吉日"搭车北上,向复健期中一位极其关心病情的神经外科名医道谢时,他这才说出实话:原来他老早根据经验判定我那只左手复原无望,即使从脚下抽了次要的神经以最尖端的显微手术接补,也未必可以扭转逆局。没想到我这个傻瓜居然把这只几乎报废的手给捡回来了。
熟知这段历程的朋友,常笑我捡回左手是吉人天相。我绝对不敢否认,那的确是上帝的恩典。但是事后回顾,我也不免揣想:设若当时怨天尤人,一味地怨恨开刀医师,这股负面能量会把我带向何处?我真有那么特别,轻而易举就原谅了别人眼中的“罪行"?当然不是。我只是曾经在某个当下,碰巧看见开刀医师的真诚,得以清楚地照见他的内心,因此可以轻易地放下怪罪他的念头,往努力复健的方向直奔。结果这个正向的想法竟然带着我捡回左手。
正是这段宝贵的经历引领我重新思考“恕"的定义。几乎失去的左手让我了解:与其说“恕"是一味的宽宥,不如说是将心比心之后水到渠成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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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心比心,正是「恕」的本义。
因为看见对方的难处,于是可以轻易忘记,甚至意识不到对方的错误,因此船过水无痕,别人眼中的波澜不仅成不了波澜,甚且连涟漪都谈不上。
从这段经历再省视其他,我恍然想起与父亲的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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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六年级时,父亲为了五个嗷嗷待哺的小孩改行做泥水匠。偶而缺人手的时候,父亲会带着我上工。
那次盖的是一座小公厕。父亲让我站在施工中的屋顶,帮他接过地面拌好的混凝土,悉数平铺在屋顶上。我站在高处,看着父亲攀着临时架设的工作梯,一遍一遍往返于屋顶与地面。那时父亲转业不到一年,原先白皙的肤色在每日每月的曝晒中变得异常黝黑,然而我仍然可以清楚地看见父亲掩在斗笠下的脸在汗水中逐渐转成苍白。
也是那时,我清楚地知道汗如雨下是如实的摹写,而不是耍弄文字技巧的夸饰。我心疼又无助地看着劳动的父亲,那种痛进心扉的感觉,是直到许多年之后,即便不经意想起,都还觉得很痛很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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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来时路,从童年以迄少女时代,关乎父亲的许多记忆惯常是与痛连结的。
父亲在我正式就业之前,逢年过节就制作传统粿食贴补日绌的家用。与他合作的伙伴虽是童年玩伴,却是旧时的少东。名为合伙,夜半时分,难耐疲累的少爷早已呼呼大睡,鼾声宛如雷鸣,从二楼直达工作的一楼。父亲仍不停忙进忙出,装妥蒸好的粿糕在清冷的夜色中外送。我被分派在制作的厨房,偶尔偷到青黄不接的空档,晃到外面的走廊,父亲通常不在,骑着摩托车送货去了;极少的时候,可以觑见忙着分装的父亲,一对红眼睛之外,外加一脸苍白。
正是这种心疼的感觉,让我在潜意识里很坚定地告诉自己:绝对不要辜负父亲的期待,我一定要让他觉得,他的辛苦绝对是值得的。
因为清楚地看见父亲的苦,成长过程里,即使偶尔对父亲有过小小的抱怨,但每当浮起父亲受苦的形象,那些负面观感自然就抵销了。
“将你心,换我心,始知相忆深。"那是情人间幽幽的倾诉。“将你心,换我心,始知宽恕易"这就不再局限于相恋的爱侣,而是一切有情众生的对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