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 | 孤独才是寂寞的唯一出口

当马孔多在《圣经》所载那种龙卷风的怒号中化作可怕的瓦砾与尘埃漩涡时,奥雷里亚诺为避免在熟知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又跳过十一页,开始破译他正度过的这一刻,译出的内容恰是他当下的经历,预言他正在破解羊皮卷的最后一页,宛如他正在会言语的镜中照影。他再次跳读去寻索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情形,但没等看到最后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会再走出这房间,因为可以预料这座镜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将在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全部译出羊皮卷之时被飓风抹去,从世人记忆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百年孤独》)


随着马孔多的消逝,关于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传奇命运仿佛恰巧在侵晓时燃尽的篝火,只剩残存的余温和最后一点火星暗示它的存在。百余年的时光,七代人的爱恨荣衰,以及那座纵容他们在其间肆意醉酒狂欢,男欢女爱的“天空之城”在叙事的最后悉数化为青烟。如果单纯地把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视同为与《伊利亚特》、《奥德赛》、《战争与和平》、《四世同堂》乃至《红楼梦》比肩的家族/历史史诗巨著,势必会错失这曲乐章中最诱人的部分。

神话的血统

在拉美这片充满魔幻的红土地上,马尔克斯的文字像穿珍珠贝的绒线般,将神话、宗教、幻想与现实编织成印第安少女脖颈上的项链。书中那些会戏法,能驾驭魔毯的阿拉伯人显然来自于《一千零一夜》,炼金术则肇始于古埃及的秘传典籍。

“马孔多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故事开篇的这段话颇有几分混沌初开《创世纪》的意味。而那场日夜霖雨未尝稍歇,足足倾倒了4年几乎快将马孔多泡烂的大雨,也和《圣经》中的洪水浩劫如出一辙。

布恩迪亚家族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痴迷于吉普赛炼金大师梅尔基亚德斯的神奇魔法,对他带来的两块金属锭(磁铁)引发村里所有“铁锅、铁盆、铁坩、小铁炉纷纷跌落,木板因钉子绝望挣扎、螺丝奋力挣脱而吱嘎作响”啧啧称奇,相信“万物皆有灵”。面对着梅尔基亚德斯带来的望远镜和放大镜,计划着将这神奇的工具运用于战争,不惜以身犯险,在烈日下实验屡被灼伤后,终于向当局提交了他雄心勃勃的实验示意图,终究无果。

在这种忘乎所以的痴迷中,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逐渐陷入谵妄,被当做疯子捆在树上。他的大儿子犹如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壮硕无朋,体格发达,所到之处大地震颤,碗碟碎裂。有一次躺在床上昏睡三天后,在酒店里和几个彪形大汉掰手腕,轻松获胜,甚至将一个巨大的柜子搬到了大街上,后来人们把柜子搬回去时竟动用了足足11个人。甚至整个马孔多镇在一次传染疫病中都患上失眠症,人们陷入恍惚,开始遗忘过去,甚至遗忘所有事物的名称......

对人类幽微命运的薄情

在马尔克斯的笔下,人物荒诞不经,故事光怪陆离,但不同于科塔萨尔将世界彻底翻转的戏谑颠覆,《百年孤独》中的人物既具备神话特质,同时又受限于现实生活,他们会生病会衰老,拥有天生的情欲和本能的恐惧。马尔克斯无意于用寓言去印证现实,所有企图拼凑奥雷里亚诺上校的革命事迹以映照拉美反复摔打犹如烂泥的政治局势的行为都是轻妄的。在党派林立,政网密布,倾轧挞伐的土地上,一切的欺侮、谎言、辱没都让位于基本的生存需要,而不再具备确切的指向意义:

“奥雷里亚诺向鸨母腿上的钱罐里投了一枚硬币,走进房间却不知道要做什么。混血姑娘露着母狗那样的乳头,赤着身子躺在床上。在奥雷里亚诺之前,这天晚上已有六十三个男人光顾过这里。经过这么多人进进出出,房间里的空气中混合了汗水和喘息的气味,变得污浊不堪。姑娘掀起湿透的床单,请奥雷里亚诺抓着另一侧。床单沉得像粗麻布一样。他们俩抓住两头拧水,直到恢复正常重量。他们又翻过席子,汗水从另一面往下淌......她的背上都已磨破。她瘦得皮包骨,呼吸间流露出无尽的疲惫。”

姑且不论马尔克斯真实的政治立场,至少在创作这部作品时,对于党派,对于政治,他的内心是极度不信任的。借由奥雷里亚诺上校的视角,他把这种不信任坦诚地诉诸笔端,战争从来就是非正义的。“你那么憎恨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琢磨了他们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

魔幻语言

当然,如果马尔克斯仅仅偃止于对现实的隐喻,这部情节庞杂、人物繁复的史诗作品,恐怕也只能被贴上拉美版《战争与和平》的标签格义拆解了。在面对沉重话题时,马尔克斯选择了另一套语言系统进行风格化。这套语言系统是质地纯粹,充满野性力量的,同时也具备轻灵的特质,使得语流和语流相互衬托,灵动跃起,在结构场域中自由地摆荡,充满生命力。

在描述何塞·阿尔卡蒂奥意外被枪杀的场面时,他写道,“一道血线从门下涌出,穿过客厅,流到街上,沿着起伏不平的便道径直向前,经台阶下行,爬上路栏,绕过土耳其人大街,右拐又左拐,九十度转向直奔布恩迪亚家,从紧闭的大门下面潜入,紧贴墙边穿过客厅以免弄脏地毯,经过另一个房间,划出一道大弧线绕开餐桌,沿秋海棠长廊继续前行,无声无息地从正给奥雷里亚诺·何塞上算术课的阿玛兰坦的椅子下经过而没被察觉......”几乎快把马孔多小镇像泡发饼干一样泡烂的“世纪大雨”则使得小镇“最干燥的机械也从齿轮间绽放出花朵,锦缎中的金银线长了锈,潮湿的衣服上则生出橙红色的水藻。环境如此潮湿,仿佛鱼儿可以从门窗游进游出,在各个房间的空气中畅泳。”为清剿自由派残余,政府军将聚集在广场的三千多无辜民众尽数枪决,用一列火车运抵海边,三千具尸体“像香蕉一样”被倾倒在世界的尽头。

马尔克斯极尽生动的笔触和充满张力的想象,将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挣扎与纠葛缓缓铺展开来,仿佛历历在目,却又始终隔着一层,像远古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疏疏阔阔地透射进来,又像满饮盏中汤药,做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梦,醒来只剩满嘴苦涩。这种理性的疏离,一方面归功于马氏不胶着于现实的“魔幻”笔法,让文学和现实始终保有谨慎的分寸,既不失坠,也不浸淫。然而,较之笔法更显魔幻的,当属故事主人公的姓名,布恩迪亚家族的每一代子孙都承袭了祖辈的姓或名,以类似的身份挨过人生一个又一个的轮回,如此往复,直至故事结束。

迷失在语言沙丘中

每一个阅读《百年孤独》的人都深陷人物的“身份沼泽”,企图如老练的庖丁,擘肌分理,捋出人物线索和关系图,而事实上,执着于人物个性分析和命运解读不过是舍本逐末,彻底背离了作品的本意。虽然塑造了性格、情态、经历迥异的诸多人物,但只有把这些人物全部捏合起来,才能真正看清马氏所塑造的“人”:每一代人,或者说广义上的每一个人,都受到天性欲望的催逼,在时间的泥潭里翻腾摔打,无论爱或被爱,都终身无法挣脱孤独的梦魇。

除了最后被蚂蚁吞噬的第七代男婴,家族的六代人都以或叛逆、或胆怯、或冷漠的方式,为俗世的生命形态划定了半径,这个半径里涵盖了所有人生的形态和欲望,在看似漫无涯涘的人生图谱中编订出一本预言,每一种生命从出生便已续写好结局,此后发生的一切不过是相互印证。

谈论一株花的欹态、光泽与香气是无法穷尽的,而谈论那些谈论花的思想则更是费时伤神。从这个层面上来说,马尔克斯无意于去探讨具体的政治局势、人生价值或道德伦理,他更感兴趣于了解人在时间中的相对位置,从而破解人生的终极指归。这一点,从《百年孤独》的体例上便可窥端倪。整部作品没有按传统意义上的小说那样划分章节,列明主题。章节与章节之间,只以显见的空白保持彼此的“社交距离”,读者徜徉其中,犹如跋涉于荒漠,迷失在绵延无尽的黄沙漫道中。

七代人犹如幽灵分身般地次第登场,更增添了这种无尽轮回,不知所终的荒谬感。由于缺乏章节序号作为参照,那些读过的内容就像立刻被风沙抚平的脚印,蓦一回头,竟不识来处。这种刻意营造的“迷失”感,正与马氏的阴谋暗合。而文本叙事中不厌其烦,一再启用的循环叙事法,使得顿足其间的读者仿佛陷入时间的逆流。“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许多年后,在正规军军官命令行刑队开枪前一分钟,奥雷里亚诺·布雷迪恩上校重温了那个和暖的三月的下午的情景:父亲中断了物理课,一只手悬在空中,两眼一动也不动,呆呆地倾听着远处吉普赛人吹笛擂鼓。”“几个月后,面对行刑队,阿卡迪奥定会重新回忆起课堂里这茫然失措的脚步声和伴着长椅的磕磕绊绊的相碰声。”“几个月以后,在临终的时刻,奥雷里亚诺第二将会记起最后一次见到阿玛兰坦·乌尔苏拉时的情景。”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解构时间

在作品中大量地,肆意地使用这种倒叙式“循环叙事”法的灵感,按马尔克斯的话来说,是来自于伍尔芙《达洛维夫人》的以下这个段落:

“但是(轿车)里面确实坐着一位大人物;大人物正在从这里路过,她隐身侧面,与平民之隔伸手可及,这些老百姓或许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英王陛下,即国家永不磨灭的象征近在咫尺,这个国家将来会被辛勤的考古工作者在时间废墟的挖掘中发现,当伦敦变成一条长满野草的小径的时候,当所有那些在星期三的上午匆匆行进于人行道上的人都变成白骨,白骨里剩下的几枚结婚戒指埋没于自身尸化做的泥土和无数个镶过牙齿的金质外壳之中的时候,轿车里的那张脸将大白于天下。”

马尔克斯在《番石榴飘香》里说,“它完全改变了我的时间概念。也许,还使我在一瞬间隐约看到了马孔多毁灭的整个过程,预测到了它的最终结局。”

故事只在时间的维度上才有意义,无论是循环叙事、交叉叙事或是平行叙事,没有时间的延展性,事件就不可能存在,传统的小说将时间作为网兜,兜住故事的脉络、人物、地点、冲突等元素,呈现到观众面前,此后,作为工具的网兜也就不再重要了。作为抽象概念的“时间”,在缺乏参照系的前提下,既无法度量,也不具意义。马尔克斯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维度,让时间成为故事的叙事者,人的衰老和命运的轮回都不过是为了让时间“显而易见”,而在“时间”的眼里,自然也就没有所谓的“决定性瞬间”、“主角”、“主题”或“意义”存在。人类命运只不过在其间缓缓流逝,不断轮回,就像一个环形闭路,永不衰歇。

著名的翻译家冯至先生说他在观看梵高关于《春》的画作时,“那幅画背景是几所矮小、狭窄的房屋,中央立着一颗桃树或杏树,树桠的枝干上寂寞地开着几朵粉红色的花。我想,这棵树是经过了长期的风雨,如今还在忍受着春寒,四围是一个穷乏的世界,在枝干内却流动着生命的汁浆。”这种将时间骤然压缩在一个瞬间来观看的视角,和马尔克斯的“瞬间视角”颇为相类。

对人类的凝视

在小说的结尾马氏写道,“梅尔基亚德斯并未按照世人的惯常时间来叙述,而是将一个世纪的日常琐碎集中在一起,令所有事件在同一瞬间发生。”预言书的卷首亦赫然写着:“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一语道尽漫长岁月中的波云变幻,人事变迁。这种把时间压缩到几近一个点,乃至消解其存在的作法,就像筛打稻谷一般,把事件筛离时间,使我们得以将人类的集体命运并置眼前,探寻深意。

在这种俯视人类历史的“超迈视角”下,人类的命运正如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梦中进入无穷房间所看到的那般,“打开房门,走进另一间一模一样的房间,里面有同样铸铁床头的床、同样的藤椅和后墙上同样的救难圣母像。从这一间又进入另一间一模一样的,如此循环,无穷无尽。”

所有人都显得很寂寞,用自己的方式想尽办法排遣寂寞,事实上仍是延续自己的寂寞。寂寞是造化对群居者的诅咒,孤独才是寂寞的唯一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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