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东西！”，太阳刚落山，空气中透着傍晚的清凉，罗爹双手备在身后，微驼着背，笑眯眯地看着我。“恩，这些东西那边都要用，一次都搬过去”，我咧着嘴，笑着回应着。老爸拿着绳子从楼上走下来，绳子用来固定车上的物品。“一整车东西啊!”，罗爹走到老爸身后，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又感叹了一句，但老爸并没有回应。我站在车前，看着默默做事老爸，心里有一种落寞感。脑海里浮现《乌合之众》里的一句话，人年老了之后没有价值。我在想老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回应罗爹的话，那么其他人呢？是否也会在罗爹说话的时候选择沉默，以前的尊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

罗爹是以前村里的邻居，我家在村头，罗爹家在村尾。小时候，精力无限的我们总喜欢追着夏天傍照的凉风在村里疯跑。罗爹那时正值壮年，喜欢在家门前摆上一张矮脚方桌，妻子端几碟小菜，罗爹喝几口小酒。那时候，罗爹不苟言笑，神情总透着种坚毅，现在我才理解，那是一天辛苦劳作后的疲惫与沉默。罗爹一边摇着扇子拍打停在身上的蚊子，一边喝酒。一杯酒喝完，酒杯会重重地落在矮脚方桌上，小伙伴们看到了会模仿，大家统一认为这样喝酒的方式很有气势，是大人该有的喝酒方式。但我们不敢太靠近罗爹，罗爹总是严肃的，有时候听到罗爹说话，语气里也伴随着些许怒气。

罗爹应该是有一个优秀的儿子，在零几年大家都住着小平房的时候，罗爹儿子是开着小轿车过来的，在小伙伴眼中这是富贵人家的象征。罗爹的儿子也跟罗爹一样，方块脸。不一样的是他总穿着皮衣、皮鞋，手里拿着公文包，我们看见了会躲在旁边，小伙伴说罗爹儿子身上有一种压迫人的气势。说话的时候虽然会笑，但是那种有距离的笑，话语里个别字会铿锵有力，语句最后会加重语气。遇到这样说话的人，小伙伴们便觉得不一般，总怀着敬畏在倾听。但罗爹有个不听活的孙子，也是方块脸，说话时一冲一冲的，人仿佛也跟着一上一下，我们便觉得不如他父亲稳重。虽然和他父亲一样衣着亮眼，但小伙伴都觉得比不上他父亲。一天晚上，罗爹的孙子和儿子打了起来，孙子踮着脚，人也比平时高了几分，手抬得高高的，伸出一只手指向他的父亲，大声叫喊着，“你打啊！”，感觉整个人都快飞起来。昏暗的灯光下一片混乱，罗爹拦着儿子，罗爹老伴拉着孙子。罗爹知道论打架，孙子肯定不是壮年儿子的对手。忽然，听到罗爹大喊一句，“你打我干什么?”。原来是罗爹孙子冲过去打了罗爹一拳，这一拳原本是要打在罗爹儿子身上的。但罗爹孙子仍旧昂着头，“谁让你拦着他！”，小伙伴都知道是罗爹孙子失手打错了人，心里更加觉得罗爹孙子不如罗爹的儿子，小伙伴们感叹着摇了摇头。壮年时候的罗爹，是有力量的，有衣着“不一般”的儿子，有说话一冲一冲的孙子，小轿车时常出现在罗爹家门前。

后来，罗爹的老伴去世了。政府土地收回，整个村子都搬到一个新小区。由于行动不便，年老的罗爹分到了一楼。放假回来的时候，总看到罗爹在楼下散步，双手背在身后，微驼着背，双眼笑着眯成一条线。遇到小孩在小区里疯跑，罗爹会笑眯眯地逗上两句：“作业写完没有啊？”，“小家伙，跑这么快！”……现在罗爹家门前停了很多辆小轿车，但好多年没有看到罗爹的儿子和孙子了，好像两个人从世上消失了一样。罗爹有时候会到小区外面散步，遇到以前的邻居便会开心地聊上几句。以前村里的邻居给孙女过生日，邀请村子里的人。我和罗爹坐一桌，罗爹身边坐着以前熟悉的朋友。“哟，罗爹可以啊，酒量还这么好!”，罗爹乐开了花，脸上每一寸肌肉都迸发着喜悦，“哈哈哈！每天都自己喝上几杯!”，第一次看见罗爹这么开心。疫情时候，小区封闭，冬天天晴的时候，我就到罗爹门前晒太阳，罗爹看见我来了，递过来一个小板凳，两个人就这样在暖阳里眯着眼。但我从没进过罗爹家里，阴暗的房间里面安静地可怕。最近一年，罗爹迷上了种花，在门前建了一个小花坛，种着月季、仙人掌还有几颗小葱，花坛种满了就在旁边添置了几个花盆，各式各样的小花排在门前。雨后天晴，花坛一片清新样貌。月季花娇艳欲滴，热烈的红色像要溢出来一样，锯齿状的椭圆叶片上小水珠闪闪发光，仙人掌黄色的小花也在风中昂扬着。早晨散步回来，看见罗爹拿着水壶，料理着家门前的花花草草，忽然觉得这花其实是开在罗爹心里的。

以前看过一个纪录片，现在还记得，一片滴答、滴答的雨声中，老人静静地呆望着屋外的场景，导演说老年人的生活本来就是这样无聊的。这个世界上的花花绿绿，精彩纷呈跟他们仿佛都没有关系。中午做饭的时候，总能看见罗爹坐在家门口望着前方，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像一幅静止的画，也只有在打招呼的时候才能看见罗爹的笑脸。中国有句古话，“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但那是在农耕社会，老年人的经验在农作物种植中起着宝贵的作用。现在很多知识都被电脑记录了下来，老年人的价值也被弱化。这个社会很现实，当人年老后，他的经济价值越来越低，他的人脉越来越少，他的话语权越来越小，他会越来越不被尊重。人类倡导的其实都是反人性的，为什么倡导尊老，因为人性最开始是不尊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