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是个爱热闹的人,没活拉的日子在家基本上待不住。她们家楼的进出口两边有几棵高大茂密的梧桐树,炎炎夏日,梧桐树叶遮天蔽日撒下一片浓荫,是个纳凉的好地方。
那个年代老百姓根本没有听说过空调这个词,更无从知道空调是个什么玩艺,电风扇倒是有些人家有,但却属于奢侈品范畴,大部分人还是喜欢手摇蒲扇找个凉爽的地方纳凉,梧桐树下正是那栋楼里无事可做人的集聚地。
姨妈不拉活的时候,早上也喜欢搬个小登子拎着姨夫大清早就买回家的菜加入到择菜闲聊的行列里。亦然因为要帮姨妈择菜,所以有时也混迹其中。
姨妈家住的那栋楼总共有二十七户人家,但只有一个大门,只要进出,就都会在这些摘菜人眼前通过,如果有陌生人光临就会很扎眼,所以那年头小偷大白天想入室行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管是进来还是出去的,都能引起她们的一番话题,直到下一个经过的人出现才会暂时安静几分钟。嘴巴是安静了,但眼睛一刻也没闲着,当然也不至于明目张胆地去直视,而是看似不经意实则什么都不会放过的那种一瞥,等人不见了,新的话题又能让她们兴奋一阵子。有时候人还没走远,她们已经开始忍不住用眼神交流了,在眼神还不能满足倾诉之畅时,往往坐的近的两个人就率先耳语,其它人为了满足好奇心纷纷拉近小板凳伸长脖子参与其中……
比如二楼那个打扮时尚的单身女人刚过去,住在亦然姨妈家隔壁的隔壁,跟亦然姨妈平时关系不错的小学老师就不屑了:“你们看她那个骚样,走路都不正常的走,屁股一纽一纽的,还穿连衣裙,以为自己是祖国的花朵呢!”
在那个不论男女着装以蓝黑灰为主的年代,正经女人的穿衣标准都是想方设法让人忽视自己女性的身份,勇于展露自己的胸脯和腰肢就是风骚的代名词,展露了还不够,还穿那么艳丽更是犯了女人们的大忌。试问:谁家的男人能经得起这样的诱惑!
另一个直接住在那女人楼下的妇女接上就说:“跟你们说,昨天晚上她好像又带了一帮男男女女在家跳舞,她们跳舞时皮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吵的我睡不着觉,音乐一直响到大概十一点多,尽是些靡靡之音,后来没有声音了就听到那帮人陆陆续续的下楼了。”
“我也注意到了,还特地站在楼下朝她家窗子看,她家窗帘是拉上的,光线暗的很,只看见一对对人影抱在一起在那晃,真不要脸,男的抱女的又不是夫妻,像什么样子?怪不得三十几岁了还找不到对象,谁敢要啊!”另一个妇女一边择菜一边说,说完意犹未尽的样子,嘴里还发出“啧啧”的声音。
再比如三楼那个在亦然看来不应该有什么话题朴素的年轻女人经过时,话闸子照样也能打开。
“听说了吗?她报名要考大学呢!”
“工作的好好的,考哪门子大学,吓折腾。”
人家不想三班倒当工人呗。”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大学是你想考就能考上的啊!端着个铁饭碗,还吓折腾。”
如果一个男人穿了件长袖村衫从她们面前经过。议论会更热烈。
“昨晚肯定是跟他老婆打架了,要不然这么热的天穿什么长袖衣服,还扣的那么严实,身上可能还被抓的不轻,都不能见人了。”说话的人言辞灼灼,好像晚上亲眼看见人家打架似的。
边上的人跟着附和:“我看也差不多。就他那个老婆整天吊着个脸,见谁都爱搭不理的,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呢!”
“谁说不是呢,她丈夫找到她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有人感叹道。
这些事听多了,亦然觉得特别无趣,整天跟这些人混在一起都觉得自己都快要成老太婆了。
亦然对家长里短这些事一点兴趣都没有,就回房做作业或者看小说,后来暑假作业做完了,一套四本的《基督山伯爵》也翻到最后一页,跟表弟这种小屁孩除了追逐打闹也没什么可以聊得来的,亦然就把目光转到了小学老师女儿身上。
小学老师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已经结婚另立门户了,平时一个礼拜回来一次。二女儿刚工作,因为只有初中学历,所以就是个普通工人,而且在家不受待见,在家什么家务都做,还经常听到小学老师的数落,有时候从她家门前经过能听到二女儿嘤嘤的哭泣声。
她家最得宠的就是三女儿,据说在省城重点中学上初中,学习成绩在年级都排在前面。
小学老师的丈夫在她三女儿五岁的时候就走了,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女儿日子过的实属不易,没滋没味不说,光是每个趟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慢慢长夜就不是一般人能忍受得了的,寂寞就只能在家长里短和数落二女儿的过程中找到出口。
小学老师终究是个教师,职业的敏感让她很快发现三女儿身上闪光的一面:不像别的孩子爱玩耍,只对书本有兴趣。平时没事的时候总是在家翻找各种书籍。这让小学老师心里突然亮敞了许多,也有意的开始栽培这朵小花。等到三女儿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国家又恢复了高考制度,这更让小学老师觉得生活有了色彩和目标。
为三女儿营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是她家的头等大事。二女儿有时候心情好在家哼哼小曲也是被禁止的,小学老师自己更是身先士卒,每天加入也许她自己也不屑的人群里,久而久之自己也近墨着黑而不自知罢了。
亦然对小学老师家三女儿是好奇的,这种好奇缘于姨妈的经常赞赏,她觉得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就像是一本自己还没有翻开过的书,她要进去一探究竟。
亦然第一次敲开小学老师家的门是在她拎着篮子去买菜的时候,举手的时候心里还是忐忑的,她不确定对方会不会嫌自己烦,也不确定是不是打扰了她。机灵的亦然想想又折回去拿了一道课外题,再一次上门因为有了话题心里坦然了许多,从容地敲开大门,又从容地说了请求,亦然也顺理成章的地进了门,家中因为只有那女孩一个人,亦然最初的拘谨很快就随着谈话的投机而荡然无存,毕竟年龄相仿,毕竟有书这个共同的话题。
回去的时候亦然想:原来是本很有趣的书,没有那么枯燥乏味。
她们相约了下一次的见面,当然这种见面是要避开大人们的。心里揣着秘密的亦然突然觉得生活有了点内容,并且乐在其中,原来做地下工作并不只是电影中的战战兢兢。
然而这种偷着见面的乐趣很快因为小学老师的一次提前回家被打断,亦然被很礼貌地请了出来,并被告知:姐姐是要考大学的,时间是很宝贵的,不能像你一样整天玩,以后不要再来找她了。
亦然又无所事事了,好在没有多久姨妈家正对门的那家从乡下来了个跟亦然差不多大的女孩。她是来哥哥嫂子这里玩的。
女孩的嫂子以前下放在他们大队时被她哥哥看上的,据说她父亲是那个大队的书记,掌握着上调的生杀大权,那个年代没被大队书记看中而是被他儿子相中已经是件很幸运的事了,况且那个儿子外貌还对得起观众,在权衡利弊之后也就答应了,条件就是尽快回城。但人家大队书记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要求女知青在不领证的情况下先跟他儿子举行婚礼,这样十里八乡的都知道这女的接过婚,在那个处女情结浓郁的年代,即使回城反悔也不是那么好找人的。
女孩嫂子很快回城了,为了怕这已经煮熟的饭馊了,大队书记很快就把儿子送去当兵了,女孩的哥哥在部队混了几年后还立了攻,转业以后也到了省城,按说这两人正式领了证以后应该是皆大欢喜的,但女孩的嫂子对这场交易心里是有抵触的,再加上各自成长环境不同造成的生活习惯和价值观念的冲突,以至于她们家的战火经常不断。
那个乡下女孩来到哥哥家,自然就见不到嫂子的好脸色,她哥哥天天上班忙得很,根本无暇顾及妹妹的感受。一栋楼里的住户又家家关着门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这对于一个从小是在左领右舍都家门大开没事就互相窜门环境成长出来的孩子来说是无法理解的。
那样的环境下,乡下女孩像一股小溪在被城市的堤坝挡住了去路以后很自然地绕道而行,亦然就是她绕行之后汇在一起的另一条溪水。
两条小溪刚融入在一起的时候是欢快雀跃的,两家人也默许她们之间的来往并无干涉。但溪水与溪水又是不同的,一个来自山涧,一个出自平原,内容也有天壤之别,亦然毕竟受了点教育有点思想,那女孩却目不识丁乡野意识,玩不到一起是很正常的,时间久了她们之间的不谐之音慢慢出现,严重的时候还会怒目相向手脚并用。
两家大人很快制止了两人的交往,亦然又无所适从了,好在暑假马上就要结束了,想到很快就要回家上学了,亦然又开心了很多。再加上对面那个乡下女孩又主动向自己示好,之前的不愉快也就烟消云散。
临回家的头天傍晚,亦然跟姨妈和表弟在小区院子里散步,姨妈问她长大想干什么,亦然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在这之前她从没思考过这么遥远问题。恰巧三楼那个有工作还要考大学的女人从她们身边走过,姨妈告诉亦然这个女人已经被北京的一所大学录取了。亦然心里一下对那女人就产生了由衷的钦佩之情,长大要做什么的问题也突然就有了答案。
“我长大也要考大学”亦然对姨妈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闪着明亮的光芒。其实这是一句答非所问的回答,至于考上大学后做什么职业还是很茫然,但至少在亦然心里坚定了一个目标: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