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把光熬成了白汤,泼在柏油路上滋滋作响。温度计的红柱卡在四十度以上,路面却早把自己焐成了五十多度的熔炉,踩上去能感觉到鞋底在悄悄变软,抬脚时带起一缕青烟似的热气,像要把整个人黏在这团热浪里。空气里飘着沥青融化的气味,混着墙角阴沟里蒸腾的水汽,酿出一种黏稠的窒息,吸进肺里都带着砂纸磨过的糙意。
龟背竹翠绿的大叶子伸展着,可惜叶面上爬满焦褐色纹路,像一条条蜷着的褐虫,看得人心里发紧,赶紧搬进屋去。无花果有几支叶片焦成深褐,卷曲着如攥紧的拳头,地上散落着几片焦黑的叶子,像被风吹落的标点,踩上去脆得能听见细微的碎裂声。茶花的叶子半张焦褐,玉簪的叶片枯了大半,却仍顽强地擎着白花,花瓣边缘微微发皱,像举着盏被热气熏过的小小月光。窗台上的陶瓷花盆,外壁蒙着层薄薄的白碱,是蒸腾的水汽留下的脚印,用指甲刮一下,簌簌掉下来细白的粉末。倒是橡皮树盆里自己冒出来的翠芦莉,开出一朵一朵的紫色小花,完整地缀在枝头,花瓣上凝着针尖大的露珠 —— 许是凌晨的潮气未散,成了这酷暑里难得的安慰。不知道这个夏天过去,还能留下多少植物。
元宝把自己泡在河湾里,只露个鼻尖喘气,尾巴在水面扫出细碎的凉,搅得阳光在波面上碎成点点金屑。水面浮着层薄薄的油光,是日头烤出的河泥气息,泥腥味混着水草的焦味。除了滚烫的空气与路上呼啸而过的车,轮胎碾过地面时发出被拉长的嘶鸣,街面静得能听见阳光落地的声响,人影是稀罕物。卖西瓜的三轮车停在香樟树下,瓜皮堆在一旁,很快就晒得发蔫,渗出黏糊糊的汁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晃眼的天光。没看到卖瓜人,估计是躲进小超市了,只有车斗里的西瓜,看上去蔫蔫的,像被热得喘不过气的叹息。
后院树荫下的鸡鸭张着嘴,喉咙里滚出断断续续的嘶鸣,像被捏住的风箱。鸟雀藏进了最深的叶隙,只有斑鸠的叫声从远处飘来,慢悠悠的,倒比平日添了几分疲惫,像是叫一声就要歇上半晌。长毛的生灵都耷拉着,巷道里连猫都把肚皮贴在青砖地上,懒得抬眼皮,胡须随着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每一次起伏都带起若有若无的热浪。墙角的蜘蛛网蒙着层细尘,被晒得绷紧,像张透明的纱,兜住了满网的热气。奇怪的是连夏日一景的蝉鸣也听不到了,枝桠间空荡荡的,只剩被晒得发亮的树皮,许是蝉儿也躲进了树心最深处避暑。
田野把热闹收进了晨昏。老农在天还是鱼肚白时下地,白鹭正在稻田里行走,脚蹼划过水面的声响里都带着凉意,惊起的水珠落在稻叶上,转瞬就被晨光蒸成细雾;日头爬到头顶,田埂上便只剩晒得发白的稻草人,草绳编的袖口垂着,像在徒劳地扇动热风,守着蔫头耷脑的禾苗。稻叶卷成细筒,叶尖的焦痕像被火钳轻轻烫过,摸上去糙得剌手。田边的水渠水浅了大半,近岸处的渠底淤泥已露出大半,裂成蛛网状的纹路,泥块干硬得能当石头砸,水边还留着浅浅的水洼,映着天上的流云。
救护车鸣笛掠过街角时,穿工装的人戴着草帽钻进小超市,草帽的草茎已晒得发脆,边缘卷成波浪,轻轻一碰就掉下几根草屑。影子被晒得贴在地上,薄得像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蝉翼纸。袖口的盐霜亮晶晶的,映着黑红的脸颊,脖颈上的汗珠正顺着锁骨的纹路往下淌,没等落到衣襟就已洇成细小的白痕,叠成一片深浅不一的地图。他抓起冰柜里的矿泉水灌下去,喉结滚动得急促 —— 瓶身的水珠落在手背上,与滚烫的皮肤相触,激得人猛地一颤,那点凉意在皮肤上打了个转就消失了,反倒让灼热更甚。其实这样险得很,酷夏里冰水下肚,倒比烈日更易藏着暗疾。不如泡壶热茶或凉茶,慢慢呷着,让凉意从心里透出来。我早把家务挪到晨昏,白日里门窗紧闭,任热浪在屋外翻腾,案头的墨汁都变得黏稠,笔尖蘸下去,要在砚台里多转几圈才能濡湿,写出来的字都带着些微的晕染,像是被热气蒸得变了形。我叹息:现在还没出梅呢,已经酷热难耐了。
远处的路灯亮了,像浸在热茶里的星子,光晕被热气揉得发虚,慢慢舒展开一点温吞的光,连灯光都带着细密的热气。天仍泛着白,风裹着余温掠过眉梢,带着墙根晒热的砖石气息,刮过脸颊时像被晒暖的丝绸擦过。广场上的广场舞音乐准时响起,鼓点里都透着黏糊的热,舞者的裙摆扫过发烫的地面,扬起的尘土里都藏着暑气。老人们吹着风扇念叨着:“今年闰六月呢,这样子是天要收人咯。” 巷道里再不见竹席的影子,家家户户的窗缝里渗着凉气,却挡不住墙外空调外机的轰鸣,叶片转动时带起的风都是热的,嗡嗡地织着夏夜的网,把零星的虫鸣都裹进了这持续的震颤里,像被热浪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