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7日

脚底又开始酸疼，陈羽放缓了步频，还是坚持走着。天色阴沉，云层中间透出几缕惨淡的月光，极不情愿的照在这条被路灯映的昏黄的路上。路的左边是山，右边也是山，山上的树像菌类一样遮天蔽日的疯狂生长，深秋的败叶已经在路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在树与路已经不明显的分界处，有林业部门装上的铁丝网，“禁止烟火”的牌子歪着挂在网上，已经锈迹斑斑。陈羽掏出打火机点了一支烟，突然恶趣味的想要丢网里，然后靠在路另一侧的护栏上静静欣赏一下漫天的山火。这个城市上次起山火的时候他还在两千多公里以外出差，住着快捷酒店坐在格子间像个傀儡一样出卖着自己的剩余价值。考虑到这山火可能蔓延的范围和造成的后果，陈羽遗憾的摇了摇头，把点着的烟叼在了嘴里。

已经两天了，除了水和面包，陈羽没有任何进食，他也知道以后自己能直接食用的东西会越来越少，深吸一口烟摸了摸自己满脸的胡子，他自嘲的笑了笑。往常特别注意修饰外表的自己现在变成这样确实是他没想到的，已经有些变小、皮肤松弛了不少的腹部也颇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平日里总嚷嚷着减肥又不动，现在却开始慢慢瘦下来了。

陈羽觉得，在这种形势下，瘦下来似乎不是一个好现象。他必须保证自己足够的能量供给，才能走完这条路，走到可能有人的地方去。两天前，毫无原因的，或者说原因不明，人这个物种突然从世界上消失了。当时陈羽被窗外的响声吵醒，然后爬起来揉着眼走到窗边，就看见楼下的路口有三辆车撞在一块，冒着烟但是没有一个人下车。他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难道这个世界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随即又觉得这个念头太过荒唐又可笑，可还是控制不住的心跳加速且期待。他飞快的洗了头和脸套上衣服然后下了楼，从楼宇门到小区大门的过程中他也没有看到一个人，这让他更加兴奋。空无一人的门卫室，空无一人的街道，撞成一团的车子甚至已经起了火，却依然没有看到一个人。他的心跳更快，掏出手机打开一个直播软件，里面所有的房间都空无一人。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很自然的走进了路边的一家便利店，从柜台后面拿了包烟，拆开抽出点燃深吸了一口，又从门口的冷柜里拿了瓶水扭开猛灌了一口，试图缓解自己的这种不真实感。他打了个电话给妈妈，响完了45秒的铃声依然没有人接，又打了几个电话依然没有人接，终于陈羽相信，他应该是世界上剩下的唯一一个人了，这时他满脑子里想到只有那条路。

那条路环海而建，北侧是海，南侧是山，有的路段甚至就修在半山腰上，两侧都是山或者一侧是山一侧是崖。只要有时间且不知道做什么，陈羽总是一个人在这条路上来回的走，尤其是夜晚。在这条路上，他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末世来临，整个世界上仅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而他碰巧是其中之一的时候，这条路在他眼前会变成什么样。台风到来的时候，满山的树的叶子被风吹落在这条路上，混着雨水，无人清理，然后日晒、水分蒸发、发酵，就变成一层一层的腐殖质，到了秋天，枯叶堆积在上面，让这片浅浅的沼泽变的厚实且具有欺骗性，冬天来临的时候雪和低温又把它们冻住，等待春天的到来，解冻，长出菌类和其他他根本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如此循环，再放大到这个世界上每一处无人但被人工改造过的痕迹上，逐步把被人类改造的面目全非的那些领土一一征服。陈羽觉得在这种路上走算是一种仪式，一种追寻自我的过程。他深知自己的普通却又不肯认同，贪图享乐却又崇尚苦修，他曾经写过自己，“暮气沉沉的让人望而生厌，眼光里偶尔透出来的市侩和狡黠让人不想接近，自私又固执的纠结在自己荒诞的世界里，偏执的把自己跟其他人割裂开再否定掉，还虚伪的认为这是对世界的一种善意一种好”，所以他一直渴望这种逃避，与其他人的割裂与隔离。

于是他拿了很多便利店的面包和水装在翻出来的一只背包里，小心的一路注视着并绕过街上一堆堆车的残骸，走过一间间亮着灯却没有人的店铺，控制着自己不去思考原因只接受现实，慢慢的走到了这条路上。戴上耳机打开播放器，第一首居然是丢火车的《如斯》，陈羽突然想到可能自己不一定能活到感慨“转眼如隔世，已是很多年”的那个时候，就感觉到一股很强的宿命感。他故作轻松的在路的正中间大模大样的方便了一把，甚至还对着路边的监控比了个耶，然后兴奋的转过弯走上了那条路。

可是这条路变了。

这是陈羽的第一感觉，以往夏季热闹冬季萧条的这条路，还是一样的路线，还是一样的景色，可是感觉完全变了，陈羽甚至没来由的觉得，这条路仿佛没有了尽头，也没有了开始，他似乎是一只蚂蚁误打误撞的闯进了一个莫比乌斯环，即将面对的是真正意义上的肉体与精神的苦修。

接下来的两天证实了陈羽的感觉。他转过无数个弯，走到腿发酸发麻甚至开始肿胀，手机的电已经用光，吃了四个面包喝了六瓶水，甚至靠在路边睡了三四个小时，却没有看到一条岔路和一个路口，就连这天色也一直是黑夜没有天明。陈羽却始终固执的认为这条路不能回头也不能转弯，只有向前一直走才能走出去。到了今天，他的想法依然坚定，甚至享受这种状态，虽然他清楚自己坚持不了多久，相比坚持他更擅长的是放弃。

又打开一瓶水喝了一口，陈羽把注意力又放在脚下的树叶上，印象中孩提时代过去以来，他第一次这么认真的去看这些叶子。他捡起一片对着路灯去看，黄色的叶片，干瘪的叶肉，色厉内荏的叶脉，每一处细节都表现出一种衰败的沉寂。几年前陈羽看过一场痛仰的live house演出，高虎在唱《世界会变好》的时候，他小声的在兴奋的人群里特别败兴的嘟囔了一句不会。他从来不愿相信在他身上会发生好的事，即使发生了也不会一直持续，这种悲观的想法影响了他很多事，也替他做了很多在外人看来匪夷所思的决定。所以在盯着这片叶子的时候，自怨自艾和自我同情的情感慢慢开始侵蚀他的思想，他开始流泪，为自己流泪，一方面为自己的不幸与悲惨流泪，一方面又被自己的“不屈”感动。

把叶子别在眼镜腿靠近耳朵的地方，擦干眼泪，陈羽开始继续向前走，一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一边开始想一些之前总是浅尝辄止的想法和念头，他开始后悔没有带一本书，家里还有一堆书没有看甚至没有拆封，都被他以没有时间为借口搁置起来了，甚至还原谅了自己。现在终于有了足够的大把时间，却没有带在身边。这个念头让他有点酸溜溜的遗憾。

风又变大了些，似乎时间不变但是天气和季节还是会变。陈羽搓了搓胳膊拍了拍自己的脸，裹紧了外套继续向前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