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人的耳机
地铁进站时的气流卷起一阵风,我下意识按住右耳的耳机。硅胶耳塞在耳廓里滑了半寸,像块浸了汗的橡皮糖,黏糊糊地贴在耳道边缘。前排穿格子衫的男人突然抬肘,背包带蹭过我的耳机线,那根裹着编织网的线立刻在颈间缠成死结,像条被踩住尾巴的蛇。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副出问题的耳机了。上周那副蓝牙耳机更离谱,在便利店扫码时突然发出刺耳的电流声,整排货架的薯片袋都跟着震颤。我慌得把手机塞进裤兜,却听见耳机里传来陌生女人的咳嗽声——它不知何时自动连接了隔壁桌的蓝牙,正把人家的通话声公之于众。
耳机的发展史总让我想起人类对“隔绝”的执念。最早的耳机像副笨重的听诊器,挂在头上能把整个耳廓罩住,那时候的人们大概觉得,能把外界的噪音挡在外面,本身就是种奢侈。后来它变得越来越小,从挂在脖子上的“随身听”,到塞进耳朵的“耳塞”,再到如今贴在耳廓上就能通话的“骨传导”,人类似乎一直在追求一种更隐蔽、更彻底的隔绝方式。
可越想隔绝,反而越容易被耳机反噬。有次参加重要会议,我特意选了降噪效果最好的那款耳机,想专心听远程发言。谁知会议进行到一半,耳机突然发出尖锐的啸叫,像是麦克风离音响太近时的回授音。我慌忙摘下耳机,却发现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在看我——那啸叫声透过降噪麦克风的放大,已经成了全场最清晰的声音。
更麻烦的是那些藏在细节里的烦恼。右耳的耳机总是比左耳的先没电,像是天生的电量分配不均;充电盒的盖子永远盖不严实,放在口袋里会时不时弹出,露出里面两个圆滚滚的耳机,像两只受惊的眼睛;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触控失灵,想暂停音乐时它偏要切歌,想接电话时它偏要挂断,仿佛耳机有了自己的脾气。
有次在健身房跑步,耳机突然从耳朵里滑出来,掉进了跑步机的缝隙。我眼睁睁看着它被传送带卷进去,发出塑料碎裂的脆响。停下机器翻找时,只找到半片硅胶耳塞和一根断成两截的导线。那瞬间突然觉得很荒诞:我们总以为耳机是身体的延伸,是连接世界的桥梁,可它本质上不过是堆会发声的塑料,脆弱得经不住一次意外的滑落。
最恼人的时刻往往发生在深夜。加班到凌晨回家,想戴耳机听首舒缓的歌放松,却发现左耳机的降噪功能失灵了。外界的声音像被撕开一道口子,楼下的汽车鸣笛、远处的施工噪音、甚至邻居家的电视声,都顺着这道口子涌进来,和耳机里的音乐搅成一团。我摘下耳机,房间里明明很安静,却好像还能听见那些嘈杂的声响——原来有些噪音,早就借着耳机的缝隙,钻进了心里。
前几天整理抽屉,翻出了十年前用的那副有线耳机。它的线已经发黄,插头处的塑料壳裂了道缝,但插上手机试试,居然还能出声。没有降噪功能,没有触控操作,甚至连音量调节都要靠手机,但它不会突然断电,不会连接错蓝牙,更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我戴着它走在街上,汽车的鸣笛声、小贩的吆喝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地传进耳朵里,和耳机里的音乐并行不悖。
那一刻突然明白,我们对耳机的抱怨,或许不只是对物件的挑剔。当我们依赖耳机隔绝世界时,其实也在害怕真正的寂静;当我们抱怨耳机失灵时,其实是在焦虑自己掌控不了的生活。那些恼人的电流声、断续的连接、突然的失灵,更像是生活本身的隐喻——它从不会按我们的意愿顺畅运行,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露出粗糙的棱角。
地铁到站的提示音响起时,我把那副总出问题的蓝牙耳机摘下来,放进裤兜。走出站台,晚高峰的喧嚣扑面而来,小贩的叫卖声、自行车的铃铛声、情侣的笑声混在一起,像首杂乱却鲜活的交响曲。口袋里的耳机硌着腿,有点不舒服,但这次我没再在意。或许有些恼人,本就该和生活一起,被坦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