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一直像个执拗的哨兵,守着记忆的烽火台,不停地、甚至带着点蛮横地,强迫石榴记住您。
“儿子,看!这是奶奶给你买的挖土机!”
“儿子,还记得奶奶抱着你在这喂鱼吗?”
“儿子,奶奶最疼你了,给你蒸的鸡蛋羹最香了……”
声音急切,目光灼灼。仿佛只要我重复得足够响亮,描绘得足够用力,就能把您慈爱的轮廓、温暖的臂弯、甚至那阳光晒过的被褥的蓬松感,都像烙印一样,刻进他四岁稚嫩的心版上。
可他呢?大多数时候,只是把小脑袋一扭,或者干脆跑开玩他的小汽车,躲避着不回答。那份沉默的、甚至带着点小动物般直觉的回避,像细小的沙砾,磨着我本就敏感脆弱的神经。我害怕,怕您在这个您倾注了无数爱意的小生命心里,像沙滩上的字迹,被时光的潮水轻易抹平。这份恐慌,让我近乎魔怔地追着他念叨,像在徒劳地试图抓住一缕注定消散的风。
唯一能穿透他“防线”的,是我的眼泪。
当思念的潮水冲破堤坝,我因想您而控制不住地哽咽、落泪时,这个小家伙会立刻放下玩具,像只警觉又温柔的小猫,蹭到我身边。
“爸爸不哭……我给你买冰激凌!吃了冰激凌就开心啦!”
在他纯净的逻辑里,冰激凌是治愈一切悲伤的魔法。这份笨拙的、带着奶香的安慰,像一束微弱却温暖的光,穿透悲伤的浓雾,照亮我片刻的荒芜。
然而,真正的“魔法”,发生在上周。
夜已沉,酒意微浮,带着石榴和媳妇走在回家的路上。黑暗包裹着街道,只有零星路灯晕开昏黄的光圈。谁也没提起您,话题在琐碎中漂浮。突然,身旁安静走着的石榴,毫无预兆地停下脚步,仰起小脸,望向墨蓝天幕上疏朗的星辰。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爸爸,你要是想奶奶了,就看看天上的星星。”
他顿了顿,小小的手指指向深邃的夜空,语气是孩童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认真:
“那是奶奶的眼睛在看你。”
嗡——
像有古老的钟磬在灵魂深处被敲响。一股强大而温热的震颤从脚底直冲头顶,心脏在瞬间被攥紧,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神性的温柔缓缓松开。又感动,又心疼,眼眶猝不及防地滚烫、湿润。媳妇似乎也顿住了,黑暗中传来他一声极轻的、带着同样震撼的叹息。
没有铺垫,没有引导。这句充满诗意与灵性光辉的话语,如同清泉,自然地从他纯净的心底汩汩流出。
这份被星光点亮的震撼尚未平息,今日,他又投下新的涟漪。
儿子摆弄着玩具火车,小手指推动车轮,忽然停下,头也不抬,平静地说:
“爸爸,我想奶奶了。”
“哦?为什么想奶奶了?”
他抬起小脸,眼神干净得像山泉,给出的理由朴素、直接,带着孩童逻辑的纯粹力量:
“因为奶奶……好久不来了呀。”
“好久不来了……”没有修饰,没有渲染,只是一个孩子对“缺席”最本真的感知。那个曾真实存在于他生活、给予他温暖和宠爱的人,长久地缺席了。这份想念,无关我的强调,源于他生命体验里真实的空洞。这份未经雕琢的情感,比任何刻意的铭记都更真实,更有力。
而晚上归途的那一幕,则像一把温柔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我所有伪装。
媳妇晕车,脸色苍白,捂着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生理性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适。就在这时——
一只小手带着不容置疑的焦急,“啪啪啪”地、用力却小心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小小的身体努力前倾,仿佛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一把抓起自己胸前柔软的小T恤衣襟,使劲踮起脚尖,伸长胳膊,用那干净温热的布料,极其认真又笨拙地去擦拭妈妈脸上滑落的泪珠。
那一刹!
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的晕眩和不适感在强烈的视觉冲击下退居次席。世界骤然缩小,只剩下那只奋力拍打的小手,那块被泪水濡湿了一角的柔软衣襟,还有那张写满了纯粹心疼和急切关爱的、稚嫩却无比认真的小脸。
一股汹涌的、混合着巨大慰藉、深切酸楚和无尽爱怜的暖流,如同海底喷发的热泉,凶猛地冲垮了我用“坚强”筑起的堤坝。
我的眼泪,瞬间失控,汹涌而下。
这一次,不为身体的痛苦,不为思念的锥心,只为眼前这小小人儿,这份源自生命本能、不假思索的共情与温柔。它像一道光,照亮了我灵魂深处最柔软的角落,也照见了某个一直被阴影覆盖的自我评判。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揽住他小小的肩膀,把脸别向车窗外飞逝的模糊光影,任凭泪水无声地纵横。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在轰鸣,带着震颤的暖流和无以复加的骄傲:
“妈妈!您看到了吗?我生了个多好的儿子啊!
“可是妈妈……您的儿子……我……一点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