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因为整个国家在跑步前进就忽略了那些被撞倒的人。
——贾樟柯
贾樟柯是这么说的,他也这么做了。他的电影里始终都有山西汾阳这座他在此成长的煤炭之城,他始终都把镜头对准了变革时期的普通人,关注他们的日常琐碎、喜怒哀乐。
他的电影总给人粗制滥造的感觉,乡土气息十足,画面灰扑扑的,像汾阳小城里漂浮的煤灰。
他拍的电影有时候影院不能放映,有时候影院给排上几场也是很短暂的几天就匆匆下映了。
贾樟柯拍电影没有得到票房,却在对同一主题的深入挖掘和复沓呈现中建立了自己的风格。这主题就是普通中国人在变革时代和社会中的命运,这主题承载着贾樟柯对底层人民的悲悯。这对一个导演来说是难能可贵的。
《小武》里边缘人物梁小武无法适应社会的变化,失去一切,沦为囚徒。《站台》里在改革开放冲击下也想改变想挣扎,最终却一无所有的崔明亮。
社会迅速转变,人在其中显得愚蠢跟不上步伐。
在《三峡好人》里,贾樟柯以山西人韩三明和沈红的眼睛目睹一场历史的变迁,看似冷眼旁观,实则更添悲悯。
三峡工程因为涉及到大规模移民搬迁及环境问题使它从开始筹建的那一刻起,就伴随着巨大的争议。
《光明日报》报导过,这场搬迁历时5年,涉及了16.6万人。我在知乎上看到有人这样描述这场搬迁。
三峡移民在社会学中属于“非志愿移民”,非志愿移民是指由于战争、灾难、政治、人类工程建设等因素造成的,有时经过了几代人都难以很好地融入迁入地。
故土难离,祖祖辈辈在三峡库区生活的这些人,突然有一天他们被迫离开这里,去一个气候、生活习惯、语言、文化完全陌生的地方。有的外迁移民在新居待了一段时间后,无法融入,又自己返回故乡,但老屋已经在水底了,他们只能在附近租房打工,成为一个外来的当地人。只是因为舍不得这里高低不平的石板路,只是因为在这里用“龟儿子”这样的助词不用跟人吵架……
还有许多村庄的老年人采取了非常惨烈的方式留在故乡,他们会在移民日期的前一周开始不吃不喝,然后要求儿女将自己葬在这里。他们采取这样的方式,永远和祖先在一起。
在《三峡好人》里,韩三明来到奉节(三峡库区的一个地名)寻找分别了十六年的妻子和孩子。在寻妻的过程中,我们借由韩三明的眼睛看到了城市满目疮痍,人们无所适从。
失去家园的年轻人靠跑摩托车为生,他明知韩三明要去的地方已经被淹了,还是为了挣几块钱把韩三明拉了去。后来又黯然指着河对面说:“看到停在对面的那条船没,我家原来就在那底下,早就没了。”
廉价旅馆里,拆房子的工人们问韩三明坐船来这里时看见夔门(10元人民币背面印的地方)没?
第二天韩三明拿着10元人民币的背面对照工人们说的夔门,是很美丽,可是很快镜头就慢慢转移并响起咚咚拆房的声音,预示着再美的风景也会因此不复存在。
韩三明因为妻子跟船去了别处,要在奉节等待妻子回来。他也加入了拆迁工人们的行列,跟着他们一下下挥动着铁锤,砸毁一座座房屋。这些工人们饱经风霜的脸上,写着勤劳、善良、逆来顺受,一生操劳,最后还落得痛失家园。他们是“三峡好人”,我突然觉得“好人”这个词有些讽刺。
命运给他们什么,他们就承受什么,命运拿走什么,他们也无力计较。在休息的时候,一群工友在地下酒吧听一个光头胖子唱《酒干倘卖无》,“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假如你不曾养育我,给我温暖的生活,假如你不曾保护我,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工友们被光头胖子的热情感染,裂开嘴笑着,似乎忘了他们苦难的命运。
可是生活不会忘,现实不会忘。拆完这些房子后,他们在家乡便没了容身之处,没了生活来源。只能跟着韩三明去山西黑煤矿挖煤,早上下了煤矿,不知道晚上还会不会上来?
天地之大,他们丧失了归属。
贾樟柯用镜头体恤到了他们的酸楚。
韩三明的妻子是他当年花了三千块买回来的,他对妻子很好。后来,公安来解救,妻子就跑了。
十六年后再见面,
韩三明问妻子:“你现在过得好吗?”
妻子:“不好。”
韩三明:“我对你那么好,你都要跑。”
妻子:“那时候还年轻,不懂事。”
后来韩三明还是决定帮她偿还债务,带她回山西。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桥段,我认为导演在借此比喻些什么。公安解救妻子是出于好意,却因此把妻子推入深渊。三峡工程也一样,国家立足点也许是好的,可是把库区人们推入深渊,难以弥补。
就像影片结尾韩三明看到高空有人在走钢丝一样,库区人们的生活也许陷入同样危险的境地。
《三峡好人》另一个译名叫《长江悲歌》,感谢贾樟柯唱响了这首悲歌,这是需要勇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