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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再次躲回娘家数日的我被响亮且连续的拍门声吵醒。先是听到母亲和谁在门口细碎地说了些什么后,她便和父亲在院里开始急促地交谈,随后我听到他们一同进了屋,接着,像是柜子打开的声音,最后母亲说,够了不?父亲答,差不多。伴随着他匆匆走出屋门,院门的脚步声消失,母亲站在我的屋里,朝此刻耳朵已然支棱到院墙外的我说,赶紧起床,焦奶奶昨晚走了。
焦奶奶有精神病,她跟我没有血缘关系,跟我们乡的任何人都没有亲属关系,但她却是包括我家在内的、很多人的恩人。
我慌忙起床,简单梳洗后随母亲往院外去了。
天还未亮,乌黑的石板路仍铺着尚未散尽的潮气,墙根下的青草尖上一滴滚圆的露珠刚落在地上,屋后林子里的鸟叫了几声,前排老孙叔家的狗翘着尾巴从对面颠颠跑来。我和母亲的身边多了几个、又几个神色肃穆的邻人,彼此点一下头,便默契地往同一个方向走去。簌簌的脚步声汇成了这个清晨最为整齐的号子。终于,第一声号哭划破宁静,很快,混杂着男女老少持续的悲戚的哭声把太阳拽出了地平线。
一、
焦奶奶生年不详,二十年前她到这里时我大概五六岁,而那时的她精神就不正常,被很多人喊作“女疯子”。没人记得这个满脸黑垢衣衫褴褛的人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出现的,但很明显,她把这里当作终点,再没有想走的意思。
我们这里几十年前还只是个村子,拢共一条小路两条巷子四排房。经常还是晨雾蒙蒙时,焦奶奶会从牛棚或是猪圈里被赶出来,这其中也包括我家。无论太阳高照还是夜幕降临,村里各家各户的大人们都会用“再不老实就把你扔出去喂女疯子”这话来吓唬我们。这统一且唯一的诅咒比焦奶奶脸上的黑垢还要厚,比她手上重复流血的伤口还要深,比她身上几乎破碎成条状的衣服还要凌乱,在所有人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有人曾用棍棒或农具驱赶过她,她口中发出惊恐的尖叫,像被赶进屠宰场的牲口那般,最后会在某个墙根抱头躲藏时变成低沉的呜咽。有人见她实在可怜,便把剩菜剩菜送来。也是在那会儿,我们这些躲在远处观察的孩子才发现原来这个狼吞虎咽的女疯子是会笑的。
对我们而言,那时候的焦奶奶既像一面糊满粪便的土墙让人避之不及,也像摸不到手的空气那般透明。太阳好的时候,她常常蹲在村口的墙头下,与乘凉闲话的阿婆阿奶们遥遥对视;看到谁家挑煤背柴,她总要远远随行,观察左右后立刻会把随路掉落的东西藏进口袋;她在路上捡过笔头,也在我们的安排下捡过纸本……所有被她收集起来的物品都被藏在河边大槐树的树洞里,没人知道究竟她为什么要捡,又干嘛要藏。我们在她藏起来的本子上发现了类似地图一样的画作,有的像房子,有的像人,但,经过激烈的讨论后,那代表着某种秘密的记号便会化为零碎的纸片。看到她发现一片狼藉的树洞时那种慌乱紧张又气愤的模样,我们才会满足地在哄笑中各回各家。
直到那天,焦成栋从她一堆破烂中发现了一支锈迹斑驳的钢笔并抢走它后,焦奶奶第一次发疯了。
那支笔原本包在沾满泥土和不知名的黑褐色污渍的布条中,裹得整齐且严密。布条看上去像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本色已无法分辨,从它被压在几块石头下的隐蔽程度看,这应该是她很宝贝的物件。
我们几个人的脑袋围成密不透风的圆环,看着焦成栋把布条拆开丢在脚边,他把钢笔按在肋下,拔住笔头与笔身的两只手不停来回扭动,他的腮帮越来越鼓,脸也涨得通红起来。围观的我们也都咬住牙齿,随着他的节奏一起使劲。也许,也许距离拔出这支笔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了,我听见有人发出尖利的喊叫:疯子回来啦,疯子回来啦……
接下来,噩梦般的嘶吼在我们身后炸开、环绕、蔓延……我们的小队伍如同被闪电击中的蚁穴——瞬间坍塌了。每个人都在跑,都在喊,都在怕被女疯子吃掉。耳边的风、脚下的路,还有那条熟悉不过的小河,都变成一张血盆大口,妄图通过撕扯将我们消灭掉。我惊恐尖叫着跑回家里,后来才知道焦成栋为了躲避追赶掉进了河。
焦成栋本是会水的,但坏就坏在他的羊痫风在关键时刻犯了,没人知道他倒进水里的那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我听大人们说,如果不是女疯子跳进水里拼命把他扯上岸,焦成栋也就没有后来了。
二、
那天,纷纷赶到河边的大家第一次看清女疯子的脸。
爬上岸的她伏在地上使劲咳嗽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处,两只乳房在碎条上衣里随之猛烈振动,从额头处不断流下的褐色水迹像久涸的沟堑还没做好迎接雨水的到来那般被冲得乱七八糟。她的左额往眉心处以及脸颊上陈列着好几条触目惊心的褐色疤痕,给那张充满惊恐与不安的脸颊又平添了几分恐怖。已经平静下来的焦成栋躺在一边,他的嘴里还咬着一根恰恰合适的树枝。
焦老师——焦成栋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的叔伯在此刻扒开人群走进来,他蹲到女疯子的对面,淡然抱起尚未恢复意识的侄子,向对方鞠了一躬,在众人或许不解或许愤怒的目光中返回了家,更令谁都没想到,距离他几步之遥,女疯子也跟了上去。
后来,焦老师的家里先是传出女疯子的喊叫,再有焦成栋的哭声和焦老师的训斥和道歉声,最后,只剩下女人撕心裂肺的号哭。这哭声从村里传到村外,在那条默默流淌的小河上空不停回响。不少人说,是因为焦成栋拿走的钢笔在他掉进河里时跟着落水,如今,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笔帽。
女疯子自此每天都要跳到河里去找她的笔,她的身体在河水的冲刷下渐渐明晰起来,原本少得可怜的衣服再也包不住那湿漉漉的身体,我母亲说,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女疯子裸露在外的身体上遍布触目惊心的伤痕。她,——仿若从地狱而来。
所有人无法知道那支寻不回来的钢笔到底对她意味着什么。但河水中的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深深刺痛着村里每个人的心。母亲说,她经常在夜里闭上眼睛时就能看见那一道道如同毒蛇般的疤痕,她看到它们在她身上游走、啃噬,她看到那具身体中伸出许多红色的触手,有的扼住对方的喉咙,有的掐住自己的脖子;母亲终于在大汗淋漓的夜里惊醒,她坐起身,通过窗棂望着遥远的星空出神;母亲在黎明即将到来时决定带着衣服去找她。
她瑟缩在树洞前的身体像云朵那么轻,母亲竭力为她穿上衣服时始终无法看到她的脸,她枯黄的头发散落着,她的身体在每次轻微的接触时不住颤抖着,她像个受到严厉惩戒后的孩子,抗拒却又无法逃离。
你是个苦命人。母亲说。
女人的头左右来回摆动起来,像风里被吹乱的蒲公英。她似乎透过垂在额前的头发偷瞥了母亲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你家是哪里的?母亲又问。
沉默的气压向下沉,使劲对抗即将跃出地平线的朝阳。母亲随手捋一把身边的草,许多莹莹亮的草籽被她攥在手里。同样的沉默过后,母亲嗫喏着,我爹和我三伯,他们身上也有很多你身上这样的伤疤。
她身旁的疯女人突然停止一切反应,空气也因此停滞。许久,深沉的鼻息从对方的散发后传来,她的声音听起来破碎且绝望:“打——打——别打……”
太阳在此刻从朝霞里探出头来,被吓了一跳的母亲还想问点什么,只见一个影子从村口走了出来。定睛瞧着,是焦老师,提着饭篓的焦老师。
三、
焦老师是村小学的老师,在不久前的特殊时期,他同为教师的弟弟和弟媳终因无法忍受折磨前后自杀离世。绝笔信只有一个意思——托孤。
这年,跛腿的焦老师已近不惑,四方脸,剑眉下两只眼睛一明一暗,除去上课,他平时少言寡语。虽正值壮年,但周身阳气仿佛被抽空般,单薄的肩头撑着空荡荡的、洗得发白的藏蓝色中山装。大家心照不宣,那个曾富有激情的焦老师和他的左眼一起死在了动荡的过去。
和母亲点点头,他把饭篓放下,从里边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几个馒头以及一小碟咸菜。而刚才还战栗不停的女人则扑过来,两手各自捞起一只馒头向嘴里猛塞。
母亲顺着焦老师的来路往回走,在村口即将拐弯时她回头看到红彤彤的水边,垂手而立的男人身上笼着柔光,目不转睛地看向蹲坐在地上的女人。清晨的风就那样轻飘飘来了,帮着未散的薄雾叫醒了村庄。
没过多久,媒人李大娘领着才给焦老师说的对象走到我们村口时,正好瞧见疯女人骑在焦老师身上撕扯他的衣服。等陆续赶来的人终于将两人分开,焦老师干瘦的胸脯已经暴露在外了。白花花的粥水从倒在一边的竹饭篓里流得满地都是,对比脸憋得通红的焦老师,疯女人则十分开心。她的双手紧合拢住心口,脸颊上的绯红照得眼睛亮闪闪的,嘿嘿嘿笑个不停。有人甚至开始打趣是否刚才错过了什么风流韵事。焦老师气哼哼地从地上爬起,揪起破烂的上衣前襟盖住前胸,砰砰砰——连续拍打起身上的尘土。
问她,你们问她。他的手指频繁指点着仍坐在地上的女人,你——你——你真是个……他长长哎了一声,把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哧哧笑的人群中,母亲走出来,她蹲在女人身边,小声问,你得了什么?这么高兴。
并不害怕母亲的女人把头凑过来,将合拢的手心开了一条缝,用更小的声说,我找到啦。她又笑。
找到什么了?
这个。女人此刻像个孩子般把手心摊开。一支钢笔在阳光下闪着光。你看,就是这个。
人群中,焦老师发出一声惊呼,众人看过去,只见他捂住上衣原本是口袋,如今被扯得乱七八糟的位置直跺脚。就为个这?就为个这!就为个这……他恍然大悟——疯女人苦苦寻找不得的旧钢笔如今被错认成自己身上的这支。哎,活该啊,这是欠人家的。还了吧。该还的。他把衣摆抻了抻,清清嗓子,语气恢复平和,你想要这个?那——那就给你吧。
关于焦奶奶为何如此看重这支钢笔,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找回她的宝贝后,焦奶奶便不再下水了。她选择把那支银色笔帽的钢笔别在自己胸前,走到哪里都要给对方看一下。她跟着老人们去散步,跟着孩子们去上学,还跟着年轻人去下地干活。但是无论做什么,都要隔一会儿就摸摸胸前的那支笔,仿佛怕不小心又弄丢了它似的。
秋收后,这个曾经惹人生厌的疯女人凭借自己啥活都能干的美德赢得了几乎全村大人的接纳,除了居无定所,她已不再为吃饭问题发愁。她不是任何人家的成员,却走进了所有人家。关于我与她的正式渊源也马上到来。
四、
意外发生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
从学校回村必须穿过一段堤坝,坝的这边是我们村,那边是姚村。像是标记分界线,两个村大大小小的狗们每天集结于此,为了宣示主权,它们还经常打架。我小时候被狗咬到过腿,所以每每看到虎视眈眈龇牙咧嘴的两排狗对峙就怕得要死,几乎是双腿打颤溜着边走,甚至生怕大声喘气会触怒某只好战的狗子。但,偏偏没跑掉,那天战战兢兢走过堤坝的我遭遇了一条大狗的袭击。
母亲常说狗这种东西能感应到人类的友善和畏惧,所以假如面对险境时,可以做出捡拾的动作吓唬它们,然后趁机逃跑。母亲说的话我都记住了,但那天面前的大狗却不按常理出牌。我弯腰假装捡石头时,它非但不跑,还冲我龇牙龇得更加凶狠,如狼的眼神让我至今都会害怕不已。我使劲掷出手里捡到的石块,它只轻轻躲一下便避开了,然后,它弓起后背开始向我扑过来。那一瞬我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空,但还是本能转过身,托着烂面条般的双腿一边大喊救命一边跑。疯女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时,那条狗已经突破了我的书包格挡,正在拼命撕咬我的棉裤。
恐惧把我扯得四分五裂,全世界只剩下我的求救声和那条狗的咬合声。不知我在哪一秒晕过去的,清醒时已经躺在自家炕上,而泣不成声的母亲正守在我身边。他们告诉我,疯女人救了我。她掰断了那条大狗的脖子,并且扯掉了它的下巴。很多人看到浑身是血的她抱着我出现在村口,嘴里一直重复着两个字——不行……
关于焦奶奶为什么会对进攻的狗如此残忍,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她究竟从哪里来,到底经历了什么。时而发疯时而清醒的她像个巨大的谜团存在着。村长帮助发出的寻人通告石沉大海没有下文。是精神失常的她脱离了这个世界,还是她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村里喜欢她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媒婆给她说媒,什么打铁的李拐子,剃头的张麻子,挑担子的王罗锅……对象没少张罗,但疯女人只有一招便结束掉这些滑稽且悲哀的相亲——发疯,现场发疯,抓挠踢咬,就连那些路过的,想揩油的小贩,谁也没得着便宜。大家都说焦奶奶的疯是装的。嗯,我看也是。因为她从来不冲焦老师发疯。
焦老师上班时会骑一辆二八大杠,她总远远跟着,一路跟到学校去。她会趁焦老师上课时抿住袖子来回擦拭那辆自行车,她会悄悄藏在教室外边偷听对方讲话,甚至,她还把从别人家得来的但舍不得吃的吃食摆到他的车座上,再躲到远远的地方瞧焦老师四下张望时的憨态。
渐渐地,村里人都知道她的心思了,心善的往往叹口气感慨造化弄人,调皮的则会拿两人开荤,风言风语,什么话都敢讲。对此,焦老师表示身正不怕影子歪。但,有人不乐意了,不用问,那便是焦成栋。
别以为救了我的命你就想当我婶子。你是——你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追到疯女人睡觉的地方,叉着腰放狠话。
女人不吭声。背对着他。她的手揣在怀里,始终紧攥着那支钢笔。很多事都在她的记忆里如烟逝去,但钢笔的主人曾是许诺娶她的人,这事一辈子也忘不了。
她会幽灵似的尾随介绍给焦老师的任何对象,胆小的人害怕招惹麻烦匆匆离去,胆大的也撑不过来往几次便放弃了。对于焦老师而言,带着视如己出的焦成栋安安稳稳过日子业已足够,对于那些无法阻拦的好意,似乎——疯女人帮他解决了不必要的问题。——这样,都挺好。
五、
焦奶奶终于有了固定居住的地方,那是大家合伙给她盖的小屋,而她的精神状态也越发稳定,正当我们所有人都几乎忘记她会发疯时,意外再次降临。那天距离除夕所剩无几。
外来卖炮仗的小贩带来了新东西——雷震天。
雷震天的个头看上去是二踢脚的两倍不止。小贩眉飞色舞地跟我们宣传这个炮仗爆炸的威力差不多能把天炸出窟窿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送了“吁”声给他。一场关于吹牛和自证的好戏开场了。然而没过多久,小贩一跺脚,忿忿说,我给你们放一个,让大家伙长长见识。而我的父亲也带头讲,你放,要是真那么响,我们都买!
一只壮硕的雷震天以骄傲的姿态站在村口的空地上,它自始至终都蔑视周围的一切,它在小贩点燃引线掉头就跑的紧张氛围中首先发出一声巨响。尽管捂住耳朵,这巨响仿若一下炸破了我的耳膜,嗡嗡声中,我感到大地也在它的威慑下发生着颤抖,但所有人像长脖子鹅似的继续追随它的第二次爆炸声。
天上的巨响余音未了,地上就出了事。只见焦奶奶不知从哪里尖叫着跑出来,惊恐万分地对着大家喊,快跑啊,快跑,日本人来了……她的声音几近撕裂,面色灰白如土,她浑身颤抖却依然竭力扯住近处村人的衣服往村里拉。我看到,她的脸上很快流满了眼泪和鼻涕。现场,老人们的脸色变得铁青;女人们一手紧拉住男人的手,另一只手则死死搂住自己的孩子;我也紧紧抱住母亲的腿,慌得不知所以然……
快跑,快跑……她挨个扯拽大家,日本人的大炮来了,他们会把我们全都杀掉的……她眼中的清澈已被霎时而至的血色取代,青筋在她的颈部和手背根根暴起,快跑啊,你们快跟我跑……
那天,焦奶奶没能拽走任何人。她拼命的哭喊声最终成为遣散村人的理由,大家揣着尚未消化的惊恐和无趣各回各家,悻悻离去的小贩也没能拿到他的大生意,但我们似乎都掌握了焦奶奶发疯的秘密,——一定和那段历史有关。
这次发疯折磨了焦奶奶很久。她经常不分时间不分对象地叩响村人的家门,她经常独自往山上跑,然后整天趴在山头上不愿下来。她每次满脸慌乱焦虑地离开,回来时却又难掩笑意。村里的老人们都说焦奶奶肯定是被日本人吓坏了脑子,他们讲话时总是用力捏住手里拿着的任何器具,满面愤然,他们交代家里的女人去给焦奶奶好好说说现在已经是新中国,日本人早就被打出国门,这片土地上再没有炮声,也不会有人被杀害……但,这个春节我们村没有人放炮,就连小孩子们偷偷从大鞭炮上拆下来的小炮仗也被大人们严加看管,就连一直不安分的焦成栋这次也没带头惹事了。
这个春节焦奶奶的小屋的门是最忙碌的,吱扭——吱扭——,每次推开都带着诱人的饭菜香,而焦老师也因此有了“口福”,他经常在早上开门时发现窗台上摆着的正是别人家好吃的饭菜。
伯,你可不要心软。焦成栋抻着脖颈,使劲咬下一大口馒头说,她是个疯子。
嗯,我知道,我有数。
伯,你可说话算话。焦成栋使劲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噎得咳嗽起来,她可是个疯子。
哎,你莫说了。我知道。焦老师把手里的碗放下,用他那一明一暗的眼睛仔细看着对面的孩子,半晌才说,成栋,你以后不要再欺负她了,她受过的罪是咱们中国人忘不了的屈辱,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可是,伯——
你莫要说了。焦老师起身,他穿上外套走了出去。自行车的铃铛在门槛的颠簸下发生清脆的声响,焦老师回头喊,我进城,给娃们买本子去。
焦成栋想不到的是,他伯这一走,家里的天就要变了。
六、
焦老师失踪了。
当然,这是疯女人认为的。焦老师出去的时候,她恰好没在村口,但当她晚上又去焦家偷偷送吃的时发现焦老师的自行车依然没在院里时就慌了。她端着碗苍蝇似的转圈,她拍打窗户问屋里的焦成栋到底怎么回事,对方干脆关了灯。她赶紧跑去问我的母亲,她又调头跑回焦家,却发现大门已经被锁了……她透过大门的空隙看到院里还是没有自行车,她沿着出村的路一直走,走到月光越来越稀,河水越来越窄,太阳越来越高,星星越来越多。她满脸泪痕地摸着胸前那支钢笔想,许诺给她的人还没来娶她,只要等,肯定会等到那一天。
焦成栋是第三天被通知去城里的,同去的还有村长和我的父亲。
从拍不开焦家门的那天起,焦奶奶的魂儿就丢了。像阵风卷起的一股尘烟,轻轻飘散,她的影子稀稀疏疏洒在村口往来镇子的小路上,她反复念叨着一句“不能丢下我”,她在日暮与日出间幽灵般游荡着,直到那天隆隆的铁皮车把焦老师运回了村。
哀乐没有响,恸哭声是焦奶奶发出的。她几乎是从车轱辘下边突然冒出来的。莫名的争夺,她仿若用尽全力与死神对战,几乎把担住焦老师的担架掀翻,直至被众人合力架起。她撕扯、嚎叫,她成为一头发狂的母狮;她挣脱,她求饶,她说,你们让我再看看他,就一眼。人群里传来村长的呵斥声,焦老师现在还有口气,你再闹,就真给他闹没了!
只一瞬,世界就只剩下凌乱的脚步声,拥挤着进了焦家的小院。
焦老师成了英雄,见义勇为的英雄。那天他买好东西返程路过医院门口时,正好撞见一个身体单薄面色蜡黄的妇女踉跄奔跑,距离她十米开外另有一个黑衣男人也在狂奔,女人跑着跑着摔在地上,嘴里一直不停地哭喊,抓小偷啊,抓小偷啊,那是我男人的救命钱,还给我……
二话没说的焦老师脚下用力,使劲将自行车蹬了出去。风在他耳边呼呼刮过,他用车把那人撞倒在地。他抓,他跑,他被那人踹翻在地;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的几人将他围住,拳头雨点般落在身上,但他仍然死死抱住那个黑衣男人的腿;他倒下时身上插着一把深深嵌入的刀柄,他用仅有的一只眼看到这个世界向自己缓慢地关闭了大门……
疯女人的魂魄从外边回来了,又附在了焦家的窗框门框上。
焦成栋不让他进屋她便不进,谁都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也可以安静得像一片云。她总是徘徊却无法停留,她借助听力给自己完成一次又一次与焦老师的会面。她在无数次想象中问他还疼不疼。她说,老天爷啊,我给你磕一百个头;她念,菩萨啊,我用二十年的命换他的命;她唯独不敢闯不敢闹,她怕自己害了还剩一口气的焦老师。
究竟是哪天开始焦成栋把疯女人放进了家门,大家都没注意。我们知道的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谁问他就会揍谁。我们还知道的是,在焦老师康复的岁月里,疯女人再也没有发过疯。
七、
焦老师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了。从能坐到能走,从屋里到院里,从院里到院外,疯女人像他的影子一样寸步不离。她先是执拗地睡在焦老师的窗户底下,后来经劝搬进柴房,再后来抱了被子直接睡在焦老师卧室的地上;她什么都会做都能做,唯独做不好饭,更准确地说,焦成栋认为她根本不会做饭。这也是他们真正组建成半路之家后常常提起的趣事,不同的是,直到暮年,都是焦老师主动承担做饭的责任。
焦成栋也说不清自己是从哪天开始依赖上的这个女人。他希望自己上学外出时不必担心大伯独自在家没人照顾;他希望夜里睡着时不会耽误大伯小解大解;他后来又希望自己可以不再穿黑乎乎衣领袖口的上衣和破洞的裤子或袜子。他甚至开始经常安慰自己,只要那个女人不发疯……
焦老师终于可以继续教书去了,而这天也是女人搬出焦家的第一天。母亲曾去问为何她这么快就搬出来,她低头再次陷入沉默,像是心里坠着千斤巨石,总有她无法言说的缘由。
焦老师来了,站在小屋门口说,谢谢你,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女人摇头,手心里捂着那支钢笔,眼睛里泛着泪花。焦老师红着脸说,要不你还是跟我回家吧。女人又摇摇头,攥着钢笔的手指因为过分用力显得青白,良久,她说,我不配,就这样在你身边挺好。欲言又止的焦老师犹豫再三还是离开了。他没看见,身后女人的脸颊早已哭花,决堤的眼泪送别最后的晚霞,又迎来最初的朝阳。她和他,第一次共同失眠了。
第二天傍晚,焦老师又来了。他手里拎着刚买回来的半只烧鸡站在门口,晚霞映得他每根发丝都在发光。他的喉结上下跳动好几次,脸也逐渐变得通红,垂在身体一侧的手一会儿握成拳头一会儿撒开。都以为会是许久的沉默,他突然开了口。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过什么,但我知道你是个好女人,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也不要再想。本来我带着成栋过就没想再结婚。但是——但是……他额角的汗丝丝缕缕冒了出来。但是,你如果可以和我们爷俩一起过,就——就更好。终于说完了,焦老师感觉像是卸下担子般顿时轻松许多。我本不是话多的人,但还是要再来找你一趟讲清楚。我,我想喊你回家去,咱们搭伙过。
焦奶奶后来回忆起这一段时总是忍不住泪流满面,她说,到底还是等到了,等到那个许诺娶她的人回来了。但是,过去的伤痛还在她的身体里像毒蛇像烈焰在持续吞噬自己,清醒时她总认为像自己这样已经死过一百次的人即便得到了承诺,也是不配拥有未来的。
当时的焦奶奶把头深深埋进黑暗中小声啜泣起来,她的指甲抠进肉里,牙齿将嘴唇咬破,直到泣不成声。她的呢喃像吹散在风里的燃烧着的蒲公英,我配不上你……
无数次梦魇几乎要了她的命——不到十岁时为了从鬼子手中救下她和母亲,父亲和哥哥先后被挑开胸膛倒在她的面前;她眼睁睁看着狰狞大笑的鬼子放出同样凶残的狼狗将逃跑姐妹的肠子扯出一地;她终于逃出生天后才发现原来人间炼狱不只是慰安所;好不容易撑到打跑了小鬼子,她以为以后看到的只会是希望,实则命运无情地又将她推给了人贩子……为什么鬼子折磨她,而中国人也要折磨她!她绝望求救的声音仿若被封印在那一座座崇山峻岭之中,她知道自己可能没法活着走出去了。
把她买去的老汉发现这个女人无论怎样都无法给自己传宗接代后干脆变了一副嘴脸,他和两个傻儿子轮番将她折磨得气息奄奄,甚至可以为了五块钱将她委身于人。这地狱般的人世间,究竟活着是为了什么?不知是哪天开始,她变得神志不清又疯又癫,而磨灭了的生存意志却意外帮她打开了锁住自己的镣铐。不着片缕的女人身体轻得仿佛是秋风中的落叶,终于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清晨得到解脱,她从村头的山顶上跳了下去……
八、
死了多好……
可是,为什么死去比活着还要难……
被挂在树上的女人经过白天烈日的炙烤后变得更轻薄,蝉蜕似的摇摆。一些新增的伤痕重新揭开她的皮肤,触目的一道黑一道红,又一道红一道黑,蛇形攀附在她周身上下。她似梦似醒中看到八岁的自己坐在熟悉的天井里,阵阵麦香从厨房飘出,系着围裙的母亲的发梢接住从屋顶泄下来的阳光笑着喊她洗手吃饭,再一回头,大自己两岁的哥哥糊得泥猴似的从门槛上跨进来,脸膛晒得黑红的父亲从他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两只风车……闺女——妹——月牙——快来啊——快……一滴泪,好久不见的滚烫的泪从她的眼角滑出,不由分说向山底坠去,随后,她也追随着那颗泪珠去了。
醒来时是在屋里,身上盖着暖和的被子,屋里飘着米汤的香气,能听见外边有人说话,窸窸窣窣的。她一定是以为自己又被抓了回去,惊恐起身要跑,奈何整个人直接摔到地上。伴着她的叫声,门从外边被推开,她看到两道影子走进来,立刻蜷住身体抱着脑袋缩在地上,嘴里呜呜说,别打,别打我。
孩子,莫怕莫怕。不是那个老汉的声音。
孩子,躺床上去吧。你的腿摔坏了呦。
她的眼睛才敢抬起瞧。一位银色头发的婆婆正向她伸出手,身后还站着一个男人。
你是傻的嘛,赶紧过来搭把手。扶不起女人的老人冲身后的人喊。然而,看到男人两步迈到近前,女人便像着魔了般再次抱紧身体缩到角落里,连她的声音都在颤抖,她不断重复着四个字: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命运终于睁开眼睛看到了她,决定给她一个活下去的尝试。
女人掉下崖后遇到上山采药的母子俩,看到躺在林间浑身赤裸遍体鳞伤的女人,老妈妈想都没想,便让儿子把人背了回来。这一睡,就是五天。
山里很多人家的媳妇都是骗来拐来买来的,这早已不是秘密,甚至他们还去医治过轻生的新媳妇,那些事情他们管不了,也没法管。这绵延不绝的大山就是一个硕大的瓮,把所有最苦难的人沉在底部,再一点点消磨她们的意志,蚕食她们的希望,夺走她们的一切。而曾在瓮底挣扎过的人群中,就有这位老妈妈。
刚让拐来时她跑过几次,都被抓回来了,那些所谓的叔伯告诉自己男人,要不然就打断她的腿吧。男人不让。后来男人跟她说,你跑不出去的,这里山连着山,沟套着沟,没人领你,不被抓回来也得让狼吃了。她不信,又跑。那也是她最后一次跑。他没骗她。三天后自己回来了,衣服破了,鞋子掉了。推开门栽到床上睡了三天三夜 ,醒过来后她说,我不跑了,但是以后还会跑的。男人笑笑没说话,把一碗饭推到她跟前就上山采药去了。再后来,他们有了儿子,女人跟着男人学起上山采药,她便再也没动过出跑的念头。两人的脚步踏遍附近很多山头,女人已知道往哪里走可以离开这个巨瓮,但她不走了。进山时她的男人为了保护她,让野猪拱死了,她得替他好好活着,在这个地方,让他看着儿子长大。
孩子,你是逃出来的吧?老妈妈的皱纹深深嵌在岁月里,她用布满老茧的手抹一把眼角继续说,山神不收你,好好养伤吧,等好了我送你出山去。她缓缓起身,走到腾着热气的火炉旁提起水壶冲门外喊,山娃,把盆盆拿出去烫药汤咯。门外闪进来一道人影,迅速接了水壶和盆出去,不一会儿浓郁的草药香就进了屋。坐在床边的老妈妈说,孩子,我们不是坏人,你莫怕,治好了伤才能走。
她弯下明显佝偻的身板,手上却麻利得很,摆位——敷药——熏蒸一气呵成。女人看着眼前的老妈妈仔细侍弄自己的腿伤,心中涌起一股暖意来,遥远的某种气息就在此刻聚拢到她的心头上,长了小爪儿似的往全身各处发散,直催的眼泪又淌下来。她以为忘了的那些事其实都还在……
九、
女人的伤恢复着,老汉寻她的消息也随风而至。为了避免被发现,把女人藏起来就变成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锁不了就只能藏到外边。于是,这场特殊的“转运”便落到了山娃的肩上。
女人起初是不许的,但老妈妈说,不听话就不管她了,就让他们捉她回去。缩在床上的女人只要想到老汉,浑身没有一处不在隐隐作痛,她疯,但不傻,最终还是顺从了。
上一次被人背起是什么时候?女人趴在山娃的后背上问自己。应该是八岁前,是哥哥背她过小河。时光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那般匆匆,那般深刻,假如只有开心的那部分该多好。
山娃少言寡语,人却细致得很。轻轻背,轻轻放;低头背,低头放。这让女人抗拒和恐惧的心也一点点放松下来。
秋雾缥缈而至,雨水绵绵不绝。女人和老妈妈在林地的小屋檐并排而立,一个慢慢讲,一个缓缓听。最后,她问她,你家在哪儿,记不记得路?
她无言。雨水会渗入泥土最终汇进溪流河川,但,她回家的路在哪里呢?
下雪了。雪化了。春雷滚过,虫儿醒了,鸟来了。女人说,阿妈,我没地方去。你不嫌弃我的话,我想留下来。
老妈妈用浑浊的眼瞧着对面已回归常态的女人问,孩子,这山里头有你惦记的人吗,想好了?
想好了,阿妈。
山娃静静站在一旁,嘴角挂着丝丝微笑。他以为自己和女人间的变化是被积雪覆盖的苔藓,其实,春风到来时,一切都悄然改变了。他把自己会写的字都教给了她,就用那支走很久山路才从镇上买回来的钢笔。天地星辰,山林溪水,还有吹过山谷的风,就连曾锁住女人的重重大山如今都变得越来越明媚柔和起来,甚至——甚至——她想到也许自己还会有未来,她仍可以像朵花向阳开放。
然而,次年后的一次接诊,有人认出了她。后来的很多年,女人都忘不掉漫山遍野闪动的红色火把,它们像蛇的眼睛,环伺她,盯死她……
阿妈浑浊的眼流出清澈的泪,她要山娃带女人逃。他们手拉着手,从来没有跑过那么快。风呼呼地吹,树枝啪啪地打,他们终于在天亮后跑到了一处隆隆驶过火车的山坡。在那里他们最后一次相互凝望,山娃把最宝贵的钢笔塞给她,告诉她肯定会找到她迎娶她,女人还来不及答应他的承诺,便被一把搡下去,稳稳掉进了盖煤的篷布上。那一刻她的眼睛紧闭泪水横流手脚冰冷,唯一颗心是热的。她握紧笔闭住眼,所以没看见山坡上的打斗中,山娃被人推了下去。她闭着眼,认定钢笔的主人一定能够找得到她……
女人不知道这个隆隆作响的怪物为什么一刻不停地跑,它会把自己带向何处。绵延的大山渐渐被甩在身后,整整一天她无数次蓄积勇气后爬到车厢边缘,又在看见流水般的地面飞速消失后吓到浑身酸软。无尽的疲惫中,她终于睡了过去。直到被卸煤的人发现,将她使劲拽了下来。
然而新世界向她敞开的并不是怀抱,而是一浪又一浪地冲击。路,你到底怎么走?家,你到底在哪里?
十、
焦老师蹲下身来,沉默片刻断断续续说道,你不会配不上我的。我,我,我其实早不是个健康男人了。不是我嫌弃你,应该是你嫌弃我吧。
女人的抽泣戛然而止,昏暗中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那几年,给打的。焦老师垂下头,死气沉沉的,没人知道这事。所以我本就打算带着成栋过了。你有秘密,我也有。你是个好女人,所以我想,咱们可以一起过。行不?
说完这话,两人同时陷入沉默,空气也凝固在原地。许久后,焦老师发出一声深叹,哎,算了,你还是嫌弃我是个废人。我走了。他的双腿因为长时间蹲立而无法快速起身,直摇摇晃晃原地打颤,他没看到的是,女人瞧着他站不起来时脸上早已露出焦急的神情。好不容易直起身,他迈出门槛时说,烧鸡本来是想拿回家咱们三个一起吃,你留着吧。木登登的脚感,他如同踩着一道土坎似的往出走。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各家各户传来碗碟叮当的声响,焦老师瞅着天上的半轮月亮想,成栋此时也该饿了吧。
我跟你回家。身后那人出了门,跟在身后说。
你真不嫌弃我?
你也不嫌弃我?
不嫌弃……
两人不约而同的回答撞在一起,和此刻天上一闪一闪的星似的,发出悦心的笑音。
焦老师和焦奶奶就这样进了一个屋。本想请村长做个证婚人便罢,但,办事那天,村里所有人都去了。等了几十年的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出嫁了。那天没有放炮,村长让我们所有孩子拿上自家的脸盆用棒子敲,当当当当——当当当当。焦老师的脸红红的,他说,娃儿们使劲敲,敲漏了我给你们买新的!我们欧欧欧的满院子撒了欢地叫,动静把二里外的鸟都惊出了树林。那天,焦奶奶顶着红盖头从我家被接走,骑着孙二圣家的毛驴绕着村外的大路整整走了一大圈,母亲说,你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嗯,盖头下的新娘子泪珠子滚落一地,她哽咽着,我没敢想自己还能等这一天。最不开心的焦成栋那天也没闹事,他嘴硬,说看在女人照顾他伯的份上大度一下,但开席时却没少吃,敲盆时也数他最卖力。大伙儿齐祝两人早生贵子,多子多孙,我们都看向焦成栋,他的眼里瞬时蓄出了金豆豆,但焦老师说,他们只有一个儿子,就是成栋。
怕闹腾厉害影响焦奶奶,大家早早散去。夜色如玉,灯下红红的喜字笑意盈盈,两位新人的心怦怦乱跳着,仿若一只大手在不经意间帮他们拂去了前尘往事中所有的不堪和难过。
睡吧。
好。
躺在焦老师身边的女人身体不住颤抖,她的恐惧还是冲破喜悦占了上风,就连牙齿也开始上下磕碰。
别怕,我不碰你。焦老师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忘了,我不行。
女人依旧颤抖着。但她还是说,我——不——怕,不怕你。
嗯,睡吧。焦老师把杯子向上拉,轻轻盖住女人的肩头,累了一天了。
半晌,焦老师小心起身,把枕头拿起放到床的另一头,再次轻轻躺下。一声长长的呼气,两个心扑通扑通乱跳不停,月亮照得又斜了些,沉沉的呼吸声终于响了起来。
是个好觉。女人睡得也好极了。梦里头她见到自己的爹娘和哥哥,他们表示终于可以放心了,微笑着点头与她告别。醒时,公鸡已叫三遍,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焦奶奶是个好女人。尽管成栋不认她,但她还是在他少有的、受委屈的时刻,迅速赶去收拾对家;她不会做饭,经常压灭炉火,饭菜也难免半生不熟,但她手工细致,缝过的衣服平整美观;她依然会帮衬村里任何人家干活,甚至还能做个半路郎中;焦老师为她做了一副厚厚的耳套,说过年时可以套在耳朵上就不怕外边的炮声了;对了,因为成栋喜欢,她还战战兢兢地接受了一条小狗,后来她说起“狗随主人”这话时,已经敢抚摸一下狗头了。
成栋也结婚了,娶亲当天敬茶时,他终于叫出了“爸爸妈妈”,堂上的焦老师和焦奶奶笑得像少年那样毫不掩饰。院外的鞭炮乒乓炸响,屋里的焦老师紧紧捂住戴着耳套的老伴的耳朵,她哭着笑说,我没想到还能有这一天,谢谢你留在我身边。
后来我也出嫁了,亲身体会到所谓爱情的甜蜜和苦涩,每每回娘家时总要跑去焦奶奶家里坐一坐,机枪似的跟她诉说我家男人气我的那些事。她坐在院里阳光最好的地方,浑浊的眼里盈盈闪闪。她先是拍拍我的手背笑而不语,最后总是说,合适的人一定会陪在你身边的,莫生气咯。
焦奶奶的身体像是被掏空的老树洞,终究遮蔽风雨的能量不比他人。尤其是带大了成栋的孩子后,更凸显出摇摇欲坠的本相来。
这是我第N次回娘家躲清静,而这次终于等来了焦奶奶的离开。
她来时像一阵不起眼的风,走时却带走了所有人的不舍。灵堂之上,坐在一旁已是银发满头的焦老师手里始终捏着那只陪伴焦奶奶多年的耳套,垂目无言。我们都劝他屋里躺躺他也不动,成栋说,爸爸只是想再陪妈妈最后一程。
送葬的队伍很长,唢呐高唱,人群悲戚,白花花的引路钱从家门口一路扬洒至后山。独自坐在门口的老人忽然看见那个相守数十载的伴侣与他回首挥别,泪毫无觉察地落在衣襟上,他靠在门框上,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