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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故乡并没有什么感情。察己可以知人,我甚至因此怀疑历代文人对乡愁的抒写多为是一种矫揉造作的心理作祟。
我不记得故乡曾给过我什么好处。记事时代起,我就饱尝了饥饿的滋味,贫穷、劳苦和大家庭的不和睦长年累月地让母亲叹息,呼啸的寒风穿过麦穰的缝隙撕咬着裹在旧棉絮中瑟瑟发抖的我和两个弟弟,为了取暖我把他们搂在胸前,三弟生来体弱,感冒了会整夜咳嗽好几天。乡里乡亲,也不曾给我留下过什么友好的记忆,家旁的大姓们经常欺负我们,母亲生性刚强,免不了经常因为他们栽树占了我们家的宅基地或者放牲口毁坏我们家的小菜地和庄稼地而和人吵架,而父亲则从来不参与其中。他干一手好农活,特别擅长撒种粮和苫草堆,因此在春播和秋收季节,无论是平时有没有和母亲吵过架的人家来叫他去帮忙,他都会尽心尽力,当时得到别人的夸奖,事后就被人忘了,这样年复一年。母亲背后总是骂他,他就会打母亲。父亲对外人真是客气,而对我们则凶狠异常,不管是姐姐还是我们兄弟,只要跟别人家的孩子发生纠纷,就会遭到他的毒打。我的两个叔叔,二叔算盘打得好,又善于交际,因此干过大队会计,还是革委会成员,家里经济条件比我们家好多了,却从来没有帮助过我们什么;三叔擅长吹笛子和打鼓,在文艺宣传队里混得风生水起,尾巴曾经翘到了天上,是当时别人口中的“骚包”,人家背后骂他却不敢惹他,三婶因此特别嚣张。说真的,我不曾记得孩提时两个叔叔是否给过我一分钱压岁钱或者让我吃过他家的哪怕是一顿饭;至于爷爷奶奶,在我小时候他们是否抱过我,是否给过我饭吃,我也一概不记得了。
我虽然是家中的长子,却有三个姐姐,我与我大姐之间相差十七岁,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奶奶他们就一定已经很老了,在我记事的时候,爷爷已经去世了。我清楚地记得大家送他下葬那天,我正在家里试图将一根铁条弯曲成一个时尚的皮弹弓,事实上我已经接近成功了。我如今感到奇怪,那时在捧哭丧棒的人中,少了我这个长房长孙,竟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父亲从坟地回来的时候,我正在专注地敲敲打打,父亲随即从柴火堆里抽出一根木棒,没头没脸地打我,母亲为了护我,头上被打了一个口子,顿时献血直流。父亲这才慌了,赶紧用一捧玉米面按在她的头上,过了好久才止住血,直到现在,母亲的额头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凹槽,我的左眼角还留着一个疤痕。
听母亲说,爷爷奶奶特别不喜欢我们这一房人,二叔在分家的时候抢占了母亲陪嫁的一个铜盆,母亲想要回来,被他推了一个跟头,三叔则将父亲分到的一床破棉絮扔在了门口的粪坑里……他们的行为都是奶奶教唆的。我的外公外婆在母亲嫁到我们家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就死了,舅舅们又离得远,所以我也几乎从来没有领受过他们的亲情,我在考上大学之前对舅舅们只有模糊的印象,至于表哥表姐表妹之类的人,则是从未谋面。儿时的玩伴倒是有一些,只是一起拾粪、一起打过猪草、一起玩过打仗而已。我的三个姐姐,大姐嫁给姑表嫂的远房亲戚,在镇江;二姐和三姐都在改革开放初期外出打工,被异乡人娶到河南成了家。这在父亲看来,都是丢人现眼的,所以在我离开老家之前绝不允许她们回家。后来我在省城扎根,父亲要我必须每月寄钱回家供弟弟们读书。自我把三弟也弄到省城工作后,父亲却把我骂了整整三年,因为他想把三弟留在老家将来给他养老,而三弟却坚决不愿留在老家。此是后话。
当我们这一房的生活渐渐有了起色之后,我模糊地记得婶婶和叔叔看我们的眼神中有了一点客气。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被分配到省城,再后来,我的两个弟弟也考上了中专,我通过关系把他们也弄来了省城。十五年前,父亲在省城我的家里走了,我们兄弟集资为他在省城边上的农村买了一块墓地安葬了他。那时二叔三叔都从老家赶来了,看到我们在省城娶妻生子了,而且都买了房子,这才对我们刮目相看,因为他们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功劳。十二年前,我把母亲接到了省城,随即把老屋处理给了村上的一对新婚夫妇。这样,老家对我们而言,已经没有家了。
聚餐结束后,我们兄弟把二叔他们送回家,二叔要我把钱算算,包括昨天中午的那桌饭菜,每家应摊一千零三十一元。他们先把账单反反复复看了看,二叔又到里间屋里拿出一把满是灰尘的算盘和一副老花镜,吹了吹算盘,戴上老花镜,熟练地噼噼啪啪一通,三叔在二叔算账的时候也在旁边伸着头看。二叔说“对了”,放下算盘,摘下老花镜,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一沓钱,三叔也跟着掏出一沓钱。他们两个分别吐口唾沫点出一千来递给我说“点点,这是一千”,接着伸手到裤子口袋里掏零钱。我忙让他们别掏了,还分别从手里的钞票中抽出两张还给了他们,他们立即接了过去。二叔突然反应过来似的,一边说“那哪行啊”,一边捏着二百块钱往我手上递。我说:“这两百块钱就算我们兄弟孝敬叔叔婶婶的一点小意思,这些年我们不在家,对老家也没有什么贡献,以后逢年过节,你们让堂弟帮我们买点纸钱烧给爷爷奶奶。”二叔还要推辞,三叔打圆场道:“妈的,得理这话在理!到底是国家干部,有水平!就听得理的吧,他们从大城市来的,全叫他们掏他们也掏得起!”二叔这才把钱装进了口袋,还在外面按了按。从他的表情看,好像不是我少要了他们应摊的钱,而是他们多给了我们钱了。是的,我本来想抽出三张还给他们的,这样也许他们会更加满意一些,但我没有遂他们的心愿,因为我担心得才得旺有意见。前面分拆迁款的决定我还没有机会向他们解释哩,如果再让他们多贴钱,任谁也不会高兴的。一切忙清,看看天色还早,回省城也不过三个多小时车程,带点黑也不要紧,于是决定到后庄老宅那里看看。二叔说“有什么看透啊”,三叔却热情地表示要陪我们一起去,我忙说不用了不用了,见他仍然坚持,我就让他领着我们一起去。他走在前面,我们跟在后面。
离开村子已经很多年了,当年与父亲一辈的人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已到耄耋之年。平辈人及其子女们大多在外地打工,有的合家搬到县城的商品房里住去了。在村里能看见的人实在少之又少,其中的大多数却又不认识,都是些妇女和孩子,他们像看见珍稀动物似的看着我们,有两个中年妇女搀着孩子还跟在我们后面,三叔便向他们介绍我们。
老宅的堂屋只剩下三堵土墙,上面满是在风中摇晃的青草,原来的土院前墙已经换成了一砖砌的,连着墙的是两间砖砌瓦房,西面当年的厨房也换成了砖墙瓦房,院墙的大门紧锁着。三叔告诉我,当年买我们房屋的夫妻把房子处理连同宅基地处理给了村民小组,村民小组翻盖了前屋和边屋用来安置村里的老光棍,看来老光棍不在家。我们绕着老宅转了一圈,颓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得才得旺拿出手机一连拍了好几张照片,我们都没有说话。
就在准备离开的时候,我们看见了瘸腿三爷,九十多岁了,正拄着根拐杖颤巍巍地从邻居家屋后向与我家老宅隔着好几家的家的方向走。三叔对我们说“老瘸腿一天到晚家前门后溜达”,一边对他大声吆喝了一声:“三哥啊,老光棍死哪去了?”老人站住了,终于认出三叔。我们走到他跟前,他对着我们三兄弟上上下下看了许久:“我怎觉得像纪长发哩!”过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莫不是纪长发家三个儿子哦!我说怎这么像哩!”我们便向他问好。老人耳朵不好,我们只好大声说话。我说三爷身体好啊。他说:“省猪草啊?现在还省什么猪草啊?年纪大了,什么也干不了了!”得才得旺忍不住笑了。我又说了一遍,老人说:“对,猪都是孙媳妇喂!吃糟,不用割猪草!”见三叔哈哈大笑,得才得旺才跟着笑得前合后仰,我照例端着,没有放开笑。见实在谈不起来,我准备告辞,谁知他突然哆嗦着嘴,竖着大拇指说:“大子好!稳重!你父亲还好啊?”我用手比划着说父亲已经走了十几年了,他似乎终于没有看懂,也许是物伤其类吧?他的老眼里突然闪烁出泪花:“诶!我们这辈人都死差不多啦!你父亲纪长发是个好人啊!你们纪家祖上积德啊!我看你们兄弟三个跟长发大哥整个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三叔或许觉得跟他谈话纯属对牛弹琴,便用手握成喇叭状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小孩子马上还要赶回省城”,说了三遍,他才说:“走啊?才回来就走啊?哪天带你父亲回来玩,哦!真是个好人……”我和二弟扶着他送他到家门口,向他告辞。他叮嘱我们:“孩子啊,要像你父亲长发大哥一样做个好人。什么都能碰,国法不能碰哦,国法就好比那电一样,千万不能碰……”路上,三叔说:“妈的,人老了还有什么鸟用哎还有什么鸟用哎!孙男辈女都给他坑死了!”
我没有在意三叔的感慨,耳边却回旋着瘸腿三爷的话“你父亲纪长发是个好人啊”。从小到大,不止一个人在我们兄弟面前夸赞过我们的父亲,中心是他为人忠厚,能吃苦,勤快,农活干得好。这次瘸腿三爷的夸赞虽然是重复着相同的话,却并不能给我带来什么自豪感,但一个人竟然能够被别人如此长久地赞美,倒是有点让我吃惊。唉,什么样的人才能算别人心目中的好人呢?同时,我真的不喜欢“到底是纪长发的儿子”“你跟你父亲太像了”“你就像你父亲一样忠厚”之类的夸赞。因为,从我的眼光看来,父亲这一辈子吃的亏太多了,而我则腹诽过他处世的软弱,处处被人欺负,而在家里却是个十足的暴君。真的,一直到现在,我的腹诽都没有停止过,我害怕自己成为他那样的人。但是听到很多人对我的评价,却觉得我的性格中早已遗传了父亲的基因。想到这里,我感到很沮丧。这是命运么?这是命运么?
回到二叔家,在街上吃饭的人全都回来了,站满了一院子。三个堂弟把三大袋东西拎出来,说是送我们的黄豆、花生、干豇豆、黄花菜。我和二弟三弟稍稍客气了一番,就让他们放进后备箱里。说真的,我终于感受到了浓浓的乡土情。哦,故乡!
回省城途中,很长一段路,我们都没有说话。我搜肠刮肚,终于想起来一句话:“唉,离开家乡,才有了一些感动……”二弟说:“是啊,分拆迁款时,我觉得大哥你太忠厚了;看到他们给我们带的东西,我又能理解了!”三弟嘟囔道:“什么稀罕的!超市什么买不到!”我说:“总之,迁坟这件大事终于办完了!我们能尽的,不就是一点心意吗?”三弟似乎也释怀了,说:“大哥,我怎么觉得我们兄弟三个这么像爸爸呢?”二弟说:“嗨,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于是我们一路言谈甚欢。
我在车上突然想起来应该给赵根成打个电话,于是拿出手机。根成很为我的来去匆匆感到遗憾,我说下次一定专程回老家相聚,反复叮嘱他到省城一定联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