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事时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大城市叫上海,那是个特别热闹也特别有本事的城市,我家里的红灯牌收音机,中堂边的双喜牌挂钟都是那里生产的,还有手电筒也是。
也许我幼时个子矮,瘦,一直到读五年级时,依旧没有改变,左右隔壁的人给我送了一个外号叫“万年桩”,意思是长不大的这些缘故。
感谢我的父母在那个清贫的岁月里,给了我最大的满足感。
在我有记忆的岁月里,我穿的衣服总是亮艳与众不同。初春,别的孩子还穿着深蓝或黑的棉袄时,我可以穿火一般燃烧的红色毛衣,初夏,他们光着膊子晒太阳,我的身上是母亲似在天上撕下的一块蔚蓝做成的汗衫,在读小学时便穿上了走路能踩出闪电的上海产回力白球鞋,冬天,我穿上人人都羡慕的毛领大衣……到了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初期,父亲找县城里的朋友给我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
无忧无虑的童少年生活总是过得匆忙,一晃便已成家。婚后的那顿年夜饭后,父亲说,你结了婚,就该独立了,千年的竹子总是要破的,过完年把家分了,你们住老屋,我们带你弟弟搬到场(养蚕的养殖场)里,家里能用的你们尽量用。
记得那是一九八八年。
那年秋天,我和腊壳两人第一次去了上海。
腊壳是我的堂兄,也是外号,真名叫华强,大我一岁,比我还瘦。我问他去不去上海?他说是不是贩猪油?我说是的。
他还是单身,家里也没钱。我怀里揣着二百块钱,这是我的全部家当。本来做小生意的我还有点积蓄,因为想一口吃成个大胖子,在街上这里搭棚子,那里租房子,水流千渠,到最后到处都是印渍,水却浅了,干了。婚后的生活每天都要升炉子,都有开销,这担子便越压越沉,人感觉肩上沉时心里就会发慌。
我约他去上海不是旅游,是贩油。
带着他乘轮船到南京,转火车到无锡,再坐公交到了张家港,本想去他弟弟那里借点本钱,多贩点货,没料到在工地做小工的弟弟一点也挤不出来,倒搭一些路费。没有收获却停不下脚步,在工地上住了一夜,又赶上了去上海的班车。
可谓一路坎坷,一路风尘。
下车。站在上海的大街边就没了方向,抬头望望,到处都是楼房,墙上是花花绿绿的广告牌,还有蜘蛛网般的电线,车子头上扎了羊角辫,还有就是太多的形形色色的人。问人这是什么地方,说是十六铺码头,再问,还是这句话,也有的问我到哪里?我却答不上来。
但我想到了菜市场。老家有一帮人蹲点在上海的各个菜场卖黄鳝,说不定能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我的小聪明没有错,在菜场外我看到小饭店门口挂个小牌子,一荤两素一汤,一块二,想想肚皮里大半天没进一滴水,看到这个荤字才感觉头昏。两人进去,交了钱,得到了是个大盘子,豆腐干大的一块红烧肉,一筷子白菜,一筷子绿豆芽,半小碗紫菜汤。
后来知道这叫盒饭,也叫快餐。
吃完饭我们在菜场里转,找卖水产的地方,还真找到了隔壁队的一个老乡,女的,说起来还是一个姓,八百年可能是一家人。
她问清了我们的来意,非常热心地向我们传授了买油的经验,并嘱咐我们,买好了后一定不要忘了买盐,每块猪油都要用盐搓过,这样不怕猪油坏掉,也增加份量。交待完还帮我们找了很便宜的小旅馆。
都说夜上海更繁华,可这与我们无关,在小旅馆里我们晚饭没上小饭店,第一次吃上用开水泡一下就能吃的面条。想想下午在菜市场闻到的臭哄哄的味道,第一印象便是:上海很热闹但有点脏。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乘车去其找他的菜场。所谓的猪油其实就是削完皮的肥肉,上海卖肉的分得很细,每个部位价格都不一样,肥膘肉没人吃的,卖不上价,几毛钱一斤,甚至没人要,我们却收回去当油吃。
东跑西跑,我们买了几蛇皮袋。出了菜场才发现街边车站等车的人真多,车门一开下车上车的互相拥挤,一班车开走了站台上的人似乎没少多少。
还要急着赶回家的轮船呢,腊壳一急,车子一停一手便拖着一只闪着油光的蛇皮袋朝车门奔去,这一招很灵,挤车的都让道了,也有的叽叽咕咕,“触霉头,碰上赤佬哉”。我听不懂意思,也没心情听,跟着腊壳后面挤上车,车上的人都朝里面挤去,想躲瘟疫似的。驾驶员见我们上车了,下面还有许多人竟然没埋怨,只是提醒我们放好扁担,不要碰伤人。
可怎么看也没地方放,没办法只好平放在下面,任一双双脚在扁担上踩来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