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又说:“——诗在一切时间,一切地点,诗穿梭整个寰宇,诗渗透寰宇中的每个毫微。”
向下,从地下汲取水分,更深的地下甚至藏着河流,他们在暗处汹涌,在暗处闪光。那光来自何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见过,但光是一定存在的,即使在更深的地下。
你欲向上,先要向下。
向下总是更加轻易,果子熟了就会坠落,石头滚落山谷,雨雪都降落地上。没有人可以摆脱大地,大地吸引一切,除非你拥有翅膀。即使如此,鸟儿也不得自由,它还有肠胃需要进食,有爪子需要抓牢树枝。
你欲向上,先要向下。
向地下扎下根须,用触觉感受光的存在,探索它,追寻它,直到汲取它,然后把这光明引向枝叶,直到你的枝叶晶莹,发散出水的光明。
你欲向上,先要向下。
江河湖泊,一切水源都在向下流淌,你却拥有使它向上的力量。
向下,我曾以为大地是一个黑洞,直到我发现了光的存在,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把来自地下的光引向天空,让光带我向上。
直到以后的许多年,拂云总爱攀着自己的枝干向上,有时像猴子,有时像孩子,有时像战士,有时像隐士。
在月下,在云中,拂云一直热切地仰望天空,却从未想过某个时候,在他眼中的天空也会沦落,也会变成黑洞——
“向上!”继续向上攀援,此时的拂云已是一个青年男子,衣服头发皆是青绿的颜色。
竹子下月影摇摇,道人席坐地下,正在讲诗。正讲到:“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道人和拂云一样,也仰着脸看着天空里的月亮。
那时的杏仙是个黄衣的少女,问道:“那人是谁?”
“哪个人?”道人不解。
“自然是‘佼人’。”杏仙说。
“其实并不存在。”
杏仙问:“既不存在,那你思念的人又是谁呢?”
道人说:“自然是‘佼人’。”
杏仙道:“可你刚才不是说过?其实她并不存在。”
道人莞尔:“正是因为并不存在,我才会思念她呢。”
“那是什么意思?”
“她并不存在,所以我才永远也无法到达。”
“那又是什么意思?”
“她若在时,我便乘清风,御月光,踏千山,过万水,不管是苍梧还是北海,必要与她相见在一息之间。”
“你就那么想念她么?”
“怎么不想?”道人说,“真是好想啊,好想啊。”
“可她并不存在!”
“正是我的思念创造了她呀。”
“可她并不存在!”
“好想啊,好想啊。”
杏仙嘟着嘴道:“不过是你自己的幻想。”
“便是幻想也是好的。”
杏仙身后,凌空闭目坐着,呼吸舒缓而轻盈,如入睡梦。
“那她可有名字?”杏仙又问。
“自然是有的。”
“那叫什么名字?”
“不可说,不可说。”
“是没想好吗?”杏仙讽刺道。
道人脸色一红:“她不告诉我呢。”
“她又住在什么地方?”
又是脸色一红:“我没去过呢。”
“她又可有父母兄弟吗?”
“自然是有的。”
“那是谁呢?”
又是脸色一红:“不曾会过呢。”
“她又可有什么知交故人吗?”
又是脸色一红:“我可算吗?”
“你又见过她了?”
道人早已羞惭无地,遂掩面道:“她却躲着我呢。”
孤直问:“她又为何躲着你呢?”
道人说:“我太愚蠢啦,只怕便找到了她,也认不出她。又太犹豫,便认出了她,也不敢确定。又太软弱啦,便确定了,我又不敢拥抱她了。”
劲节道:“既然是你创造的她,你又怎么会认她不出呢?”
道人颓然道:“我道心不定,她也随之变化,今天是这个样子,明天又是另一个样子,我变化时,她也变化,我蹉跎岁月时,她也同时老去。”
“她也会老吗?”杏仙问道。
“不要老,不要老!“
杏仙道:“她还未老,我先老了。”
道人噗嗤一笑:“你还是个孩子。”
那时,便听见拂云在天空里大呼:“我也是呀,我也是呀。”
道人觉得好笑,扬声问道:“这惫赖!不在下面好好听讲,偏要在上面听吗?”
拂云喊:“有些人不在地上睡觉,还到树上睡呢!”
孤直奇道:“怎么,在上面也能听到么?我几乎看不见他呢。”
道人笑:“自有这竹子连着上下两端呢。且这竹子中空,咱们若在上面敲个窟窿,说不定还能听见月亮的声音。”
几个连忙惊呼:“敲不得,敲不得!”
“可是,月亮也有声音吗?”杏仙问道。
“那是自然,月亮上也住着人呢。”道人说。
“便是仙人吗?”
“什么仙人?也不过是众生芸芸。”
拂云道:“且让我登上月亮去,好与他们相会。”
杏仙问:“不知此刻的月中人又在做什么呢?”
道人说:“你看到的月亮的时候,便是月亮上的白日了,若是白日,自然也是男耕女织,消磨时日。”
杏仙又问:“月中人可也有这样的夜晚,并且有自己的月亮呢?”
“那是自然,月中人的月亮上也住着人呢。”
“不会就是我们吧?”
“你真聪明。”
“月中人可也有自己的诗篇呢?”
道人又说:“也是自然。我不是说过吗?诗在一切时间,一切地点,诗穿梭整个寰宇,诗渗透寰宇中的每个毫微。”
“没有人的地方也有诗吗?”
“诗在那里等着。”
“等什么?”
“等人来。等人发现,等人书写,等人传颂,等人在月下吟唱,并且为它着迷。”
“如果一直等不到呢?”
“那就一直等下去。”
“她也在等你吗?”
道人一怔,喃喃道:“谁又知道?”
杏仙蹙眉道:“也许她一直在等你,如同她存在于你的幻想里,你也一定存在于她的幻想中吧?从此为你相思,为你消瘦,也为你哭红了眼睛。想念你叫什么名字,想念你住在哪里,想念你的家人,以及你的故友亲朋。可是你迟迟不来,她就在等待中渐渐老去。可是你说,爱你的心也会老去吗?你说,诗也会老去吗?”
“谁又知道?”
“某个时候,她甚至以为已经找到你了,可是你们都太蠢了,夜夜相思的人相见却不相识,又太软弱了,夜夜相思的人相见却又不敢相认了。”
“谁又知道?”
“可是你看,诗却更加勇敢,诗从不退缩!”
拂云在天上喊:“凌空,你靠得我越来越近啦!快把你的脏手拿开,它又挠着我啦,有点痒。”
坐在地上的凌空似乎还在沉睡,拂云头顶上的稀疏的桧树枝叶却颤抖着,慢慢地向两边展开,从竹竿的旁边绕过了。
拂云则攀着竹竿继续向上,向上,直到他可以一手握着竹子梢头,在风里晃荡,仿佛自己一点儿重量也没有。
“云中君!”拂云在空中叫道。
道人失笑:“这惫赖,你才是云中君呢。”
可是在很久以前,当拂云还是个猴子,或者还是个孩子,或者还介于猴子与孩子之间时,他也曾爬到竹子梢头,那时却兴奋又害怕着,被向上的本能与向下的恐惧折磨着。
尤其害怕风雨,总是在风雨中抱紧自己的根部,害怕雷电,总是在雷电中抱紧自己的头颅。
直到那个夜晚,道人来到他身边,问:“你在害怕什么?”
“好可怕,好可怕,你就不怕么?”拂云在风雨中瑟瑟发抖,好像身旁的那些草的叶子。
“我却不怕。其实这风也怕我,雨也惧我,雷见了我要躲,电见了我要逃呢。”
拂云便求恳道:“那就让它们躲开些吧,我虽然热爱天空,却受不过电光雷火。它们打得我好狠,烧得我好疼!”又是一阵电闪雷鸣,拂云把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好像一只受了伤的刺猬。
“可我听说求人不如求己——”
拂云便绝望道:“好可怜,好可怜,没有人能帮助我。”
道人叹息一声,随之把一指指向天空,喝道:“那就滚开吧!”
那风雨雷电遂一息而散,星河漫过夜空。
杏仙道:“哪怕永远也等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