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那年暑假我刚十四岁。
有一天忘记了什么起因,我妈训我一顿,无非就是我长这么大也不干活好吃懒做之类的。我妈以前也经常这样说我,但是每次我要去干活的时候,她又拦住我,让我去学习,通常这样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天我俩都格外激动,吵着吵着我妈气得拿扫炕的小苕帚打我,我一下子给她夺下来扔了。我和我妈都大哭一场然后谁也不理谁了。以现在的养孩理论,我大概是处于中二逆反期了。
一气之下,我骑上自行车出去找活干了。正好听说海边的海带丰收了,他们在离我家两公里外的沙地晒海带,很缺人手。一天的工钱是7块钱,这工钱相比较那时普通工人也就是七八十块钱的月工资来说相当有吸引力。当然相应的,肯定会很累。顾不了那么多,我得在我妈面前证明我也能赚钱,必须赚得到才行。
我去找了包工头说我要晒海带。包工头是个红脸的大叔,穿一套深蓝色工作服,中等身材偏瘦一点,一说话就眯着眼笑。大叔只瞅了我一眼就说,这活你干不了,长得跟个豆芽菜一样。他越这样说我越不服气,一定要干干看。我跟在大叔头后面他去哪我去哪,缠着他让他收下我。最后他没办法了就让我试试,说如果觉得累干不了就赶紧跟他说,他好再招人。我答应了。
总之我算是留下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骑着自行车去了晒海带的那块地,因为还在和我妈冷战,也没告诉她我要干嘛去。去了一看,晒海带的人基本都是附近常年累月下地干活的中年大婶,头包围巾,面庞黑红,身体粗壮有力。
拉海带的车湿淋淋漏着海水一路开到地里,在地里把海带卸下来,分成若干堆,每堆之间间隔个十几米。海带是种在粗绳子上的,一根绳子差不多五米,每根绳子上有三四十根海带,每根海带差不多有三四斤重。那就是说一根绳子的海带重量至少一百五六十斤。晒海带的人两人一组从海带堆里找出绳头拖出来,然后两个人一人揪着绳子的一端把海带在沙地上铺开。拖着重重的湿海带在沙地上走是相当累的,粗绳还要尽量向两头抻直,保证海带们不互相挤压。海带拉来一车铺一车,等把所有的海带趁太阳刚刚升起快速铺在沙地上之后,大家都累得东倒西歪了。
那些大婶们通常有自己的固定搭档,即使没有也没人愿意和个豆芽菜搭档。后来恰好队伍里还有一个小姑娘叫杨云,她年龄比我还小,但是因为是个哑巴早就不上学而下地干农活了,所以她的体力甚至比我还要好一些。大叔就指定我俩搭档。
海带全部铺好后,每人发个小刀子,把海带从绳上齐根切下来,然后再把海带的卷边都捋平,保证太阳都均匀晒到。切完了也捋平了海带,第一个干活高峰才算结束。
地边有个用玉米秸秆搭起来的窝棚,大家干完活就进窝棚休息。晒海带需要明晃晃的大太阳天气,自然人也很晒。过上一两个小时去挨个给海带翻面。一天下来,至少要翻个三四次,保证到下午能都晒干。
杨云不出声,我本来也不怎么想说话,所以,当其他大婶们都在边说边干乐得嘎嘎笑时,我和杨云的组合就格外沉默。不过我俩配合得很好,很少浪费额外的力气。
中午前后,在两次翻海带中间隔的一两个小时里,我骑车回家吃午饭。一上午的时间就被晒得脸通红,我妈再看我身上一扑打簌簌往下掉的沙子,也顾不得正和我冷战了,问怎么回事。我带着一点小骄傲告诉我妈去晒海带了。我妈当然知道晒海带的劳动强度。下午再去的时候给我换了一套干活的衣服,戴上帽子,说干完这一天就别再去了。
第二天早晨浑身跟车碾过一样,哪哪都疼,两只胳膊更是抬不起来。不过我既轴又轴,打定主意谁也改变不了,撑着又去了。连续几天下来身体就逐渐适应了,累是很累,但能坚持下去。后来那些大婶们都说,看这小闺女将来就是个能过日子的人。
和大婶们熟悉了也就能聊上几句了,我跟着她们学会了分辨海带。海带中间部分平滑且暗黄色的是公海带,有突出黑点点颜色发黑的是母海带,母海带更好吃。拉海带消耗特别大,不一会儿就饿了。我们通常从家里带个馒头,饿的时候去找母海带,用小刀把最厚实的部分切下来就着馒头吃。粘着沙子的海带吃起来也觉得很鲜。
到下午海带晒个八分干,就把它们收起来,叠好。海带不能晒十分干,不然太脆了一折就断,不好打包。等车再来把所有打成捆的干海带拉走,一天的活就算干完了。
收工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在允许范围内带点干海带回家。我妈可高兴了,毕竟以前几乎没途径弄到海带。拿回家的海带炖个骨头汤,绝美。尽管做骨头汤的概率无比小。
在大叔和大婶们每天都觉得我不能再去了但每天我都去的惊奇眼光中,我晒了15天海带。马上初三开学了,我也就不干了。
开学后我爸去结账,105块钱拿到手很是高兴,说这钱要都用我身上。那个大叔跟我爸说你家这闺女也是个狠人,别的大婶们都会隔三差五休一天歇歇,你闺女愣是一天没歇。
就这样,我的中二期以半个月打工结束,还挺有成就感的。
后来,每逢晒海带的季节,总是仿佛看到一个戴着草帽的晒成黑炭一样的小姑娘骑着自行车迎着夕阳走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