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十八岁异常渺茫，像隔着座大山，过不去，看不见。
九莉生活在一个不幸福的家庭，父亲守旧，母亲深受西方教育观念影响，思想新潮。他们的离婚，给九莉带来了支离破碎的生活。从小少有母亲陪伴，继母对她没有丝毫爱怜，惹得父亲对她动辄打骂，甚至关禁闭。童年的经历让她郁郁寡欢，而弟弟对这一切的逆来顺受，更是让她心寒。九莉多想逃离这一切，像母亲一样出国，是她逃离唯一的希望。可是童年啊，过的那么慢，不能自己掌控自己生活的日子里，全是煎熬。哪怕逃离那个灰暗的家，逃离狠心的继母，跟在母亲身边也依然要小心翼翼。养她，是要花钱的。出国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而十八岁，那么遥远，在痛苦和灰暗的日子里，显得那么难以企及。
她爱他们。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的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有人为曾祖父写了文章，她看了，乐于去找他的身影，向三姑打听他的事。三姑似乎有些许意外，她对他们的事竟有些关心。言外之意，是否她对身边的人，倒缺少这种关心。身边的人，无论是亲人还是佣人，多少会影响她，束缚她，使她不自在。而书里的曾祖父，和那些离世的亲人们，她是爱的。她与他们血脉相连，最重要的是，躺在书里的人，不会突然爬起来对她指手画脚。她是渴望亲情的，而现实却给了她一个冷冰冰的家。她只能去那久远的地方，寻一方慰藉。
……如果碰到母亲的手……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怕碰那手上的手指，横七竖八一把细竹管子。
和母亲过马路，两人似乎都觉得有牵手的必要。母女间再正常不过的举动，于她们来讲，确是别扭的。和母亲的疏离，敏感的内心，都给她们划了一道墙。母亲抓住她的手，过了马路立马松开，她想，她或许也是觉得有些“恶心”。对母亲，她也是渴望爱的，可她会怀疑母亲是否爱她，小心翼翼地留意着每一个细节。母亲养她花的钱，她是要还的，早想好了装进玫瑰花瓣的小匣子里。开始写稿子赚钱以后，总想着问问三姑，究竟是给她花过多少钱。不问清楚心里没底，怕是还不够，总来来回回的问，又不见还，又像要抵赖似的。对母亲的小心翼翼，亦可窥见她能得到的爱，太少太少了。
生命在你手里像一条迸跳的鱼，你又想抓住它又嫌腥气。
邵之雍出现了。他看了九莉的文章，说以为是化名，倒疑心是个男人。他说若真是个男人，一定要把能发生的关系都发生了。他是欣赏她的，初见便已爱上她的才华。邵之雍是九莉生命里的光，她崇拜他，仰视他，从小生活在尘埃里的她，遇见他，也渐渐开出花来。“生命在你手里像一条蹦跳的鱼，你又想抓住它又嫌腥气。”邵之雍给她的信里，这样写道。这和“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如出一辙。都是看到生活繁华的背后，那触目惊心的不堪。在文学里，他们惺惺相惜，互相欣赏。
他走后一烟灰盘的烟蒂，她都拣了起来，收在一隻旧信封里。
她对他的爱，卑微又绵长。他是一个浪荡公子，爱上他，她随时万劫不复。遇见她之前，他已有两段婚姻。遇见她以后，他又和医院的护士小康小姐恋爱。汉奸的身份暴露，不得不隐居在日本人家里，与日本妇人发生关系。躲在乡下，与带路的女人缠绵。她一直在自欺欺人，爱情让她盲目，让她卑微。她知道他的滥情，却眼不见就假装不存在。她欣赏他，崇拜他，他带着光，来照亮她。
他们的过去像长城一样 在地平线上绵延起伏 但是长城在现代没有用了
最终幻灭了，是好的。他最后一次来找她，碰巧燕山打来电话，她尽量简短，他侧耳听。她对他没有反应，不热情，不追问。清晨的光照进房间里，他走进来，她搂住他的脖子，发现一切都变了。他不爱她了，他们的过去轰隆隆的倒塌，只剩下的断壁残垣。
我并不是为了你那些女人，而是因为跟你在一起永远不会有幸福。没有她们也会有别人，我不能与半个人类为敌。
他走了以后，给九莉写来几封长信，那时候，她已决心放弃。是在心里结束了的人了，再读到他的信，“仿佛来自一个死人”，他在她心里死了。她回给他的分手信，“我并不是为了你那些女人，而是因为跟你在一起永远不会有幸福。”心里想着这句，恐怕他误会为嫉妒和赌气，没有写进信里去。最终是要分别，一句多余的话也不必有，免得拖泥带水，徒添麻烦。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燕山是个影星，结缘于她的小说《露水情缘》，他要拍成电影。燕山让她找到了初恋的感觉，她说，是她迟来的初恋。他有好看的脸庞，也是欣赏她的人。提起邵之雍，他说“一个汗毛也不许他碰。”她很感动。他们的爱情短暂，美好，甚至平等。或许他是真心爱她，但他们的爱情是低调的，她是汉奸的情人，声名狼藉。两个月没来月经，她以为怀孕了，“那就生下来。”他说。去医院检查才知道，不是怀孕，是子宫颈折断。他脸上紧绷着不露出欣喜的表情，但到底是让她捕捉到了。他不会娶她的，哪怕真的是怀孕了，那一刻，她该是清楚的。
这天他又来了，有点心神不定的绕着圈子踱来踱去。
九莉笑问：预备什么时候结婚？
燕山笑了起来：已经结了婚了。
立刻像是有条河隔在他们中间汤汤流着。
他脸色也有点变了。他也听见了那河水声。
他终于还是娶了别人。两人之间，像多了一条河，再相见，已然不复从前。“他也听见了那河水声。”心照不宣，无需多言。
《小团圆》读的艰难，一度放弃，又重拾起来。
书从香港学校开始写起，之后随着回忆，一段段的片段，像断了线的珠子。人物关系也乱得很，读起来十分费力。感觉整本书，她都不肯做解释，前前后后也是随着思绪，想起来哪段写哪段，随意得很。像一个人在随口说，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
但她对生活的一针见血，简直令人折服。很多细微之处，仅用几个字，就表现的淋漓尽致。旁人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都能直窥视到心里去。
整本书都浸满了苍凉感，但又不是哀怨，是经历和看透之后的放下。合上书以后，我在想，为什么叫“小团圆”？书里的破碎，分别，幻灭，从未团圆过。但我想，那是她心里的团圆。在一切都成为过去以后，所有的经历都在心底发酵，留下的那些东西，就是支撑着她的“小团圆”。
“我想表达的，是爱情的百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以后，总还有点什么东西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