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是法国大革命的灵魂之作。卢梭认为:人类的不平等起源于私有制的建立和社会的形成。对财产的私有,导致了欲望与争斗,为了满足欲望的争斗导致了需要制度来平衡,而制度的建立必然导致设计者对于被设计者的不公。而人类在苟且的安逸的诱导下,不知不觉在制度的建设中放弃了自由的权利,从而沦为不平等的牺牲品,最后不仅得不到安逸,反而牺牲更多的权益,甚至于被奴役。这朵思辨之花是如此绚烂夺目。
在第二部分中,卢梭描述了人类的变化和不平等的产生。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类发现了造房子比住在树上更为幸福,和子女结为家庭能拥有更强大的团队战斗力之类的事情。这随之导致了分工和空闲时间的产生,又加速了语言的发展,也即是罪恶之源。有了群居,就有了比较,有了比较就有了虚荣和蔑视,羞耻和嫉妒,原始的天真和幸福从此终结。道德从此产生。
思想和生产分工的进一步发展,导致了财富积累的不同,引起贫富的区别。富人既想要保持自己的财产,便会提出貌似对人人皆公平有利的私有制概念,号召所有人一起保护各自的财产,而为了这种道德的维持,解决每个人都会遇到的纷争问题,法律也相应产生,而陷阱从此铺开。
私有制得到认可之后,不平等的财富分配便被保护和固定下来。
以私有制为基础的道德体系需要政治法律制度的维系,而要建立这样的政治法律法律制度,必然意味着个人为了公众的利益牺牲自己的一部分权利,比如贡献一部分财产进行公共建设之类。而显然从公平而言,贡献较多的人获得的收益股份应当更多,穷人甚至只能贡献自由,所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就是如此。而当穷人只能出力时,富人却把时间用来获得更多的钱,获得更多的话语权,因此富人逐步掌控了政治制度,而政治的制度的不断修改与完善便愈加向富人倾斜。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普通人虽然“有足够的智慧来理解政治制度的好处,却没有足够的经验来预测它的弊端,而最有能力预测这种弊端的人,却正是希望从中获益的那些人”。
政治制度带来眼前的安逸,“于是,一听到召唤,他们就急不可耐的奔向他们的枷锁,希望这个枷锁可以保障他们的自由”,以至于“盲从是奴隶唯一的美德”。
这就是这部书下半部分的精彩论述。
那么,在卢梭提出并解决他全书的核心问题:“在事物的发展进程中,权利何时取代了暴力,自然何时让位于法律”之前,他首先要回答,那人类社会在此之前是什么样的?因此他用了上半部分的篇幅先建立了一个原始人的生存状态模型。
我简单总结一下卢梭在第一部分对原始人状态的描述和推论:
1,和现代人相比,原始人显然更具备动物性,更敏捷、勇猛,具备顽强的生命力和战斗力,以至于原始人并不害怕野兽;疾病是人类进化中自己造成的,原始人和动物遵循自然规律,所以基本不会得病。而人类现代做的事情,比如思考,就是一种违反自然的状态,必然导致痛苦。
2,任何动物都是一部被装上了感觉的精密机器,区别在于动物无法偏离自然给它设定的轨道,即使那样做对它自己有利。而人类有一定能力自主选择从而偏离这个轨道,即使那样做对自己有害。因此造成任何动物之间差别的不是理解能力而是自由意志。
对自然轨道的第一个偏离是关于死亡的思考,因为没有动物知道什么是死亡,而人类却开始恐惧。这种对于未知事物的思考,导致了农业(预见未来的收成),在此之前,人和动物一样只会考虑现在。
3,孩子担当了发明语言的重任,因为大人之间没有语言的必要,如动物一般生活完全不需要语言,而孩子要探索。因为原始人并不需要互相帮助,所以无需善恶好坏之分,亦不需要比动物更多的沟通,人类拥有的唯一的自然美德是同情心。
4,对于原始人而言,抢夺占有别人的成果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因为还要花心思去绑住一个可能给自己带来伤害的对手。而被抢夺的人如果被打搅,如果打不过,那就去另外一棵树上就好了。
简而言之,他认为在受到私有物品的引诱之前,原始人处于一种无欲无求的状态。这与孔子为描述当时的礼坏乐崩 而发的崇古之思异曲同工。
对于书的第一部分,我其实有些为他感到遗憾。卢梭生于1712年,卒于1778年。而经济学的启蒙就在18世纪中期,亚当斯密在1768年才写出《国富论》,这时可能从年纪和对方的知名度上来说,已经不足以让卢梭接触到这些经济学基础经典了。就晚了那么一点点。这也使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这部书的第一部分缺乏某些常识,在我现在看来有些地基不牢,建立在此基础上第二部分的引申论断就显得黯然失色,即使它的确是如此精彩。如果他再晚几年,那么这部著作就会更美吧。
比如卢梭认为原始人的无欲无求,是因为个体过于强大,以至于无需互相帮助。先不说生老病死(卢梭以动物状态的人并不理解和恐惧死亡来一笔带过)。我们很难想象被摆到和狼群、猴群同样低级的状态下的原始人,会以个体英雄而不是群体的状态而存在。卢梭反复比较现代人的孱弱以烘托原始人的个体强大,却避而不谈要真的作为个体比较的话,人类和其他动物相比,无论攻防都实在是弱的可以这个事实。我们也无法相信,从猿群下地之后,原始人突然从群居开始分开来一个个单打独斗了,到发展到一定高度又聚集起来群居。
还是对于无欲无求的描述中,实在无法接受卢梭关于抢夺是费力不讨好以及被抢夺只需逃去另外一棵树上就好的观点,我认为这实在有点荒谬。如果卢梭完全把原始人类看做动物的话,只需看看强壮的动物如何把老弱赶出族群就知道抢夺和欺负才是最容易的事情。
当然,卢梭最大的问题还是没有从经济资源的配置上入手。“跑去另一棵树就好了”显然臆造出了一个完全不担心有天敌危险,以及食物无限丰富的虚假世界。我所联想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何不食肉糜?”
资源显然是会永远稀缺的,无论食物也罢,异性也罢,取决于你视什么为资源。一种处于无欲无求无需竞争状态的物种,显然会被大自然淘汰。原始人并不是吃了睡睡了吃,哪怕低等动物也有闲暇时光。并不是非要生产力高到一定程度,创造出高等级资源了才会引起抢夺。猎取一头猎物之后,谁吃那块最嫩的肉显然是天然的不可避免的区别。对于一个壮年的大块头和一个老弱而言,可能实现同样的生产力和平均分配吗?
至于语言仅仅是因为孩子而产生的观点则更为荒谬,不值一驳了。
当然,这些瑕疵无法掩盖这本书及其中思想的光芒。我们现代人毕竟要比卢梭了解的世界更丰富。我们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虽然看得到他衣领的灰尘,却并不妨碍我们去感受被其思想的光辉沐浴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