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八
黎青屏
山下一条河叫王八河,河边一座村叫王八村,村边一座庙叫王八庙。村上的老人们都说搭他们记事那会儿起,你就住在王八庙里。
你穿一身青灰,不知原本为何物,何种颜色的衣服,四季永不下身。三块黑矸石支起一口破壑儿砂锅,再有就是一柄钢叉。其外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爹娘,就连属相生日,甚至名字都没有。人们都叫你王八。
王八庙的门从没关过,压根儿就没有门。
王八河清澈透底,看得清满河床大大小小卵石上密茸茸的藻类;看得见比满河床卵石少不了几颗的王八。河水汩汩地流着,流出山与别的河汇合后又流,又与别的河汇合,直到流进黄河。
逢初一十五有善男信女烧香上供,十日半月就难得见王八庙里冒出一丝半缕炊烟。也只有年里月里,你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才操起钢叉,闭上眼睛,随便往河里一扎,叉上一只王八来。你所叉的位置正好与钢叉合缝,一点儿皮肉不伤。你一节纤细葛藤缚了,挑在钢叉上,去上街赶集。
一条青灰,依如你的衣服一样的带儿由头顶掠过耳际,在颌下紧束了。是你独特的饰缀。你捉过一只王八,就解下那带儿,挽一个疙瘩,立即照原封儿系好。不捉王八那带儿从不解开。
八路军与地方团拉了3年锯,风不吹,草不动有过去了3年。土改工作队进山了,大家伙儿心存戒备,不露头角,共推你领头儿。从王八河的源头到与别的河汇合的地方,大大小小数十座村庄,杀谁的头,分谁的地,全都由你提出。全都理由充足,全都令大家伙儿折服。就连工作队都惊诧于你如此庆了山里的世故人情;如此透彻领会土改政策;运用得天衣无缝。自然,每次开大会,都由你坐在主席台上趋近正中的位置上,挺直你的身板,昂起你卵圆的头。人们就看见了你卵圆的脸。你就宣布杀谁的头,分谁的地。
土改运动结束了,你分得了王八河边2亩平展展的河滩地,再有就是一把镢头。你也破天荒地给王八庙安上了一扇藤条编织的柴栅。那河滩地是污黑流油的肥壤,只要山雾潮一潮就长庄稼。你却不用牛犁,也拒绝别人用牛给你犁。硬是一镢头一镢头地掘。镢头愈掘愈钝,地愈掘愈浅。直至经营得如山脊一样瘦薄,合作社成立了,你就拿他入社。
你一生中唯一的辉煌是随着土改运动的结束而结束的。不管是你掘种着那2亩河滩地,还是后来做了五保户。人们都看见,王八庙虽安上了一扇柴栅,却总是半掩着,从未关闭过。庙内墙角旮旯里倒了一堆各色杂粮,灰鼠们窜上爬下,放任咀嚼,撒尿,屙屎。你全都视而不见,不屑一顾。偶有一缕炊烟由庙内飘摇升起,一准是你从那堆杂粮上椈了一抔,放进破壑儿砂锅里去清水煮了吃,一颗盐都不放。
到了“四清”运动,你干干脆脆,一头躺倒,再也不起来了。工作队还没进山就听说了你,风闻你当年土改时的威名,决计要使你振作起来。你连会场都不进,地也不下。反正五保户,粮食给也行,不给也行。
工作队要扫你的暮气,一页门板年上如同你的衣服一样青灰的被窝里躺着你,抬进了会场。叫你起来,你纹丝儿不动,似乎什么动静都没有发生。
工作队火了:“拉起来!”
一拉,会场就乱了套。你竟全身一丝儿不挂。赤肚驴,惊炸了姑娘媳妇们。
工作队急命:“抬回去!“再也不扫你的暮气了。
是在一夜之间,土地,山林,牛羊呼啦啦分到各家农户之后的某一天里,山外的汉子们骑着摩托,扛着火枪,炸药,钓杆,进山来打猎捕鱼。你不吭不响解下由头顶掠过耳际在颌下紧束了的带儿,两汪浑浊的眼泪涌出干瘪的眼眶。从此,不吃亦不喝,直至毙命。
山上的牛羊猛乍乍多了,山上的森林一片片砍倒了。王八河瘦了又瘦,几近枯竭,河里的王八急急登登就要绝迹。人们忽然又想到了你,要求你的真经。你去了,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你那柄钢叉;查不清你从头上解下那条带儿上的疙瘩,每查一遍就是一个数儿。
人们就说当年那满河床比卵石少不了几颗的王八全是母的,没有一只公的。都是你的妻妾,你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