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藤(4)  陈赫的母亲

蔺晨很想摆脱自己对林婉清的依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依赖林婉清,小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个没有家的孩子,只是人家好心收养的孤儿,他与陈淼和陈赫一起长大,一起围绕在林婉清左右。就象一睁开眼睛就认母的雏鸟,他把林婉清当妈妈。

大鸟喂养孩子时也有先后,林婉清的爱也是一样,她总是会先抱起陈淼,然后会摸陈赫的头,再冲着蔺晨淡淡一笑,如果蔺晨在陈淼身边,陈淼总会够着身子拉他的手,再把他的手递给给林婉清,炫耀般地喊哥哥。

于是他还没有学会了解给予和施舍有什么不同的时候,先学会和怎么用自己的嫩叶来窃取阳光。他攀上了陈淼这棵树,依附在他身上,在他沐浴阳光时,悄悄伸出自己的嫩叶,在他枝叶的间隙偷偷地窃取那一丝,遗漏的阳光。

林婉清无疑是个很好的母亲,也是个很好的人,但是可能是天性使然,又或是因为她长年处于上位者的位置,她对于同胞的两兄弟其实是有偏颇的,她更宠爱陈淼一些,甚至有些不可理喻的溺爱,在教育方面,她对陈赫更看中,也更严厉,对陈淼却有些纵容。虽然在外人看来并不是很明显。

但自小就学会看人脸色的蔺晨,就能感觉得到。

他很同情陈赫,看他小小年纪就为了取悦母亲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上自己不喜欢的课,担负对于自己来说过于沉重的责任,在他和陈淼在园中嬉笑玩耍的时候,会在二楼书房的窗户前漏出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羡慕和迷茫。

他可能也是希望在上课的时候有人陪吧,或者在考虑问题时也有个人可以一起探讨,蔺晨有的时候这么想,可是他却不能去陪他,因为他的阳光太有限了,没有多余的可以分给自己。

蔺晨其实是有些怕陈赫的,因为他太聪明了,他很从的时候就可以用他那双黒白分明的眼眸看清他那点卑劣的心思。无论他怎么隐藏,他总能一眼就看到自己,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藏匿着自己那卑微的嫩叶,躲在陈淼的影子里,可是当那黒白分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冷静和明了的冷冷的讥讽,蔺晨几乎都能感觉到,下一秒陈赫可能就会伸出手,直接把他的蔓从根掐断,让那些卑微地窃取别人阳光的嫩叶直接干枯在阳光下。

蔺晨曾经想过要独立,不再依附陈淼,不再那么卑劣地活着,那他首先要不再奢望阳光。

他以为十三岁的时候他可以。于是十三岁的时候他远离陈淼,可他却更渴望阳光。

他以为十八岁以后可以,可是即使在远隔重洋的彼岸,依然要遥望那片光芒。

这些年了,他觉得自己还是那条,卑劣的,没有骨头的藤,即使那棵树早被他缠绕得没有了生息,他的叶子本性已经完全暴露出来,即使阳光的直射灼伤了他的叶片,他依然想要得过且过地待在阳光下,他掠取了那棵树的生命,那么他就有责任替bb他活着。

此时的林婉清怕是已经看出来了他是一根毒藤了吧,那么她会后悔,当初纵容陈淼将这棵毒藤占为已有,后悔让这棵毒藤来窃取她予以自己儿子的那些温暖吗?

她大概是后悔的吧,也是恨的吧。所以这些年了,她并不吝惜她予以陈淼的爱,不吝惜把这些爱转嫁给蔺晨,让他承宰,让他不堪重负,却依然要负重前行,直到走完他依附的一生。

蔺晨吃过午饭,和栾心语在手机上浏览了几家旗舰店,随便选了几套衣服。栾心语不喜欢他选的那个品牌,不是因为他们的东西太大众化,不够档次,纯是因为那点不足为论的爱国主义在作祟,但是也就他们家的面料材质可以大概率地减少蔺晨过敏的可能。算了,好友为大。

把蔺晨选好的衣服放到了购物车,栾心语选择了到店自提,问蔺晨要不要一起去店里取。顺便帮栾妈妈把那几只下过蛋的鸡送回到农场。

“算了,”蔺晨不想去人多的地方,但其实对栾妈妈的那个农场还是很感兴趣的,可是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这套皇阿玛打扮,他还是摇了摇头,“下次吧,等我恢复正常以后再去吧。”

栾心语也没有强求,只是走之前去她自己的衣柜里拿了一件,军绿色的大衣,其实就是一件没有肩章的军大衣,给了蔺晨。

“我的,你没事儿也别窝在家里,咱们小区的变化也挺大的,出去逛逛。”

“穿这个?”蔺晨颇为质疑地看着栾心语“保安能让我在小区行走吗?”

“就是穿这个,才没问题!” 胡阿姨端着个果盘从厨房出来,果盘里放着从栾妈妈大棚里摘的彩色小番茄。

“一看就知道你是栾家的。”胡阿姨看着栾心语和蔺晨,笑得有些暧昧“我们小语的。”

蔺晨想起中午吃的那个小母鸡炖蘑菇,和栾妈妈在饭桌上笑呵呵给他夹菜时那股过份的亲热劲儿,和早上栾心语把自己往她的卧室里安排,栾爸在栾妈的死拉硬扯下忍下来的心有不甘的愤愤然。

“你家里人是不是对咱们俩的关系有什么误会?” 蔺晨等胡阿姨离开,咬着栾心语的耳朵问

“家有剩女,你得让他们心中有梦不是吗?” 栾心语无所谓地给给他塞了一个墨绿色的小番茄,还挺甜。

“你爸妈不知道我是?”栾心语的父母是蔺晨的人际关系里,为数不多的和蔼且亲近的长辈,他不想欺骗他们。

”不知道吧,我没说过。“栾心语把盘子里墨绿色的小番茄一个个地挑了出来,给他嘴里又塞了一个,然后把其他的放在蔺晨的手里。

“你是直的还是弯的,我老豆老娘知道不知道,你都是我的好朋友,有必要拿也来特别说吗?”

“到是你。” 栾心语起身,拍了拍那件军大衣,“既然想要往前看了,是不是就不用再介意两边的那些残垣破壁了?出去遛遛吧,和你的过去告个别。“

蔺晨早就知道栾心语的粗枝大叶是表象,但却没想到她能心细到这种程度。今天早上车子进小区时,他因为不想看到那栋林婉清送给他的房子,在车子里假寐,这点心思原来根本就没有逃过栾心语的法眼。

他当年离开的时候有些浑浑噩噩,总之他没有打算要那栋房子,所以林家要怎么处理他也懒得再过问。这些年他一直消极地抗拒着林家的恩惠,但是正如陈赫曾经说过,他欠林家的,欠林婉清的这辈子怕是怎么也还不清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厅里拱形的大玻璃窗照了进来,蔺晨光着脚踩在铺有地暖的大理石地面上,暖洋洋的。这种温暖为了他一种春暖花开的错觉。

他换上自己的那条薄牛仔,和那件帽衫就想出门,结果门一打开,迎面而来的冷风直接将他唤醒回12月初海彦的冬天。

“都和你说了,冷,冷” 胡阿姨拿着军大衣追了出来,二话没说就给蔺晨兜着头裹进了大衣里“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呢,美丽冻人!年纪轻轻冻出毛病来可怎么好!”

蔺晨和胡阿姨道了谢,他裹着衣服,并没有直接出门,而是在栾妈妈精心打造的农家大院里逛了起来。

这时他才发现园中的大棚里并不全是蔬菜,大部分其实是不同种类的花儿,不合时宜地结着花骨朵,含苞待放。

蔺晨不懂这些,但是他对能养活这些花花草草的人甚是倾佩,可能是因为自己并不会也不懂精心呵护什么。

蔺晨注意到有一株海棠已经开了,是难得一见的描紫边的白色海棠花,他凑近了,伸出手指去抚摸艳丽的花瓣。

突然他感觉到什么东西在蹭他的脚踝,低头一看,是一只肥嘟嘟的橘猫。

它用头蹭着蔺晨的裤腿,也不知道是想表示亲热还是想驱赶这个冒犯海棠的采花贼。

蔺晨记得这只橘猫是栾心语在外面捡回来的,有一段时间栾心语在朋友圈里发的都是这只橘猫的动态。

最初这只小猫,瘦骨嶙峋,毛发稀疏,奄奄一息的样子,蔺晨还以为会救不活了呢。可是后来这只猫给栾心语养得越来越好。

现在看起来毛发浓密,颜色靓丽,胖墩墩,干干干净净的,很讨人喜欢。

蔺晨没忍住,把它抱了起来,它到也乖,就那么没骨头似的窝在蔺晨怀里,任凭他揉自己的耳后的毛发。

“你怎么在这里呢?”蔺晨在花棚里的一只躺椅上坐了下来,把猫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用大衣裹了,和橘喵闲聊着“怎么不进屋?喜欢这花呀?回头我让心语给你插在屋子里好不好?”

那猫被撸得惬意极了,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这是蔺晨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接触这种治愈系的动物。

其实他很小就喜欢猫,可是一直都没敢养过。小的时候是不敢提太多的要求,林婉清也不让家里有这些猫猫狗狗的。长大了又颠沛流离自顾不暇,不敢给任何人或事物这种需要长久陪伴的承诺。

心情莫名其妙地好了。

蔺晨鼓起勇气打开大门。

这个小区的变化并不大,依然保持着,郁郁葱葱又神神秘秘的高规格。

蔺晨原来住的那栋房子和栾心语家这栋隔着一个观景花园。

穿过观景花园的步道就是那栋房子的院墙。这里每家的院墙都很高,尽管院墙原本的设计是有镂空的,但是因为院墙内外的树木枝叶茂盛,所以在院墙外面也只能看到里面小楼的楼顶。

但是蔺晨还是不喜欢靠近那里,蔺晨不记得是为什么了,可能在依稀的记忆里,他在六年前是以一种不体面的状态离开这里的,医生说过这种大脑强制性修改记忆,是自我保护。

他在公园的步道中间看着不远处熟悉又模糊的院墙,突然转身折回到栾心语家门口,沿着墙边的小路,绕道后面小区的围墙。蔺晨记得那里有一道只供行人出入的小门。这个小区当年还得过一个什么设计奖,因为古香古色的建筑和极具古典美的庭院。

那道小门有些像古代大户人家的偏门,两扇红漆门上嵌着黄铜门扣,看起来古香古色的。

原来这道门,门里门外都配了个保安,专门登记出入人员,负责开门。

蔺晨在紧闭的大门前看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人来开门,这才注意到了,人脸识别的门禁。

门禁的屏蔽上显示,无法识别,未登记。

蔺晨无奈地摇摇头,刚想往回走,门却突然弹开了。

这是不远处来了一名骑着电动车的保安。

很快保安就到了蔺晨面前。

“请问您贵姓?” 保安很有礼貌地对着蔺晨点了下头问。

“蔺,蔺相如的蔺”

“哦,是蔺先生,栾女士打过招呼了。”  保安递过来一枚带着皮套的门禁卡。“这个您拿着,回来时刷卡就行了。等您离开紫藤园交给大门的保安就行。”

蔺晨接过门禁卡对保安说了声谢谢,便出了小门。

小门外面有一座拱桥,拱桥跨过一条飘着落叶的小河,小河两边的垂杨柳,萧瑟地随着风摇摆,

这里的景色和多年前相较并没有多大的变化,河边的石头围栏和那座仿古的拱桥,都维护得很好,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只是河边的杨柳长长高了许多,河水似乎充沛,清爽了许多。河的对面有三三两两的钓鱼的人,修建平整的草坪上还有人搭了帐篷。

没了颐指气使撵人的保安,没了勿踏草坪的警示牌,多了些人味儿和舒适。

白驹过隙,斗转星移。

蔺晨脑中冒出两句酸溜溜的词。

好暴露年龄的词。

几年不回来,好像和原来的生活割裂了一般。

信步过了桥,蔺晨没什么目的地往前走,在这种割裂的感觉中,这实情实景是虚拟世界。

不知走出去多远,眼前的建筑变得热闹起来。社区中心,卖早餐的铺面,西饼店,小有名气的连锁餐厅,咖啡厅,让这片儿原本出租车都揽不到生意的格格不入的地带,有了烟火气,回到人间。

这里居然还修了地铁站。

海彦的轨道交通,蔺晨只在磁悬浮试运营那天被从京都特意过来的陈淼拉着在机场做到终点站。

他在海彦生活的那几年都没有坐轨交的机会。后来线路越来越多,轨道交通越来越方便,可他却没有用到地铁的机会。

蔺晨好奇,在手机里查了一下,这条线和磁悬浮居然可以换乘。

走进地铁站的时候他还没觉得怎样,兴许是这一站比较偏,进进出出的人也较少。

蔺晨身上没有现金,他不愿意与别人讲话,在闸机前观望了一会儿,发信息给栾心语。

“地铁手机怎么扫码?”

等了一会儿,栾心语似乎在忙,没有回复。

蔺晨原本也没什么目的,等了一会儿没得到消息。

他在口袋里拿出耳机,戴上,选了一本喜欢听的有声书。

他很喜欢这本书,忘了是怎么找到的这本书。

那段时间,可能是因为长期服用镇定剂的原因,他看什么都模模糊糊,没法集中精力。原本熟念的专业书籍,更是变得入雾里看花,知识点还记得,却连贯不上,一种让人无能为力的感觉

医生说他的脑细胞因为长时间的麻痹处于休眠状态,停药以后需要一段时间的锻炼和唤醒。

于是蔺晨开始找一些容易看懂又比较符合逻辑的书来看。开始阅读有些障碍,CHIN就建议他用AI阅读,一边听一边读。可他不喜欢AI的声音。和CHIN抱怨了几次。

后来CHIN就给他介绍了一个阅读APP,里面的有声书是真人读的,有的还有配音,和背景音。更令他满意的是,他喜欢的书,那里几乎都有。让他觉得自己和这世界并没有脱节,自己也不是怪人,因为他喜欢的,还有很多人也喜欢。

他立在闸机口附近,戴着耳机发呆。

可能是他那身军绿的行头和那头有些凌乱的长发,还有露着精瘦惨白裸足的夹脚拖,有些格格不入地吸引眼球。安检入口的工作人员时不时地警惕地瞄一眼这位矗立在闸机出口,疑似小时候爸爸妈妈口里讨论的盲流子暴露狂形象的人。

“在做什么?”CHIN的信息很随意,偶尔地问候。

“研究怎么做地铁?”

“地铁?为什么坐地铁,打算去哪?”

“没打算,我在海彦呢,原来住的房子附近有了地铁,好奇,过来瞧瞧”

正打着字,栾心语的信息进来了。

一条是关于怎么使用小程序乘车码的说明,另外一条是手机红包。

平时看起来心贼大的栾心语,其实有时真的很细心。蔺晨没有国内账号,微信里没有关联的银行账号,就算会用小程序,也付不了钱。

蔺晨专心致志地弄小程序,弄好后扫码进站。

站台上几乎没人,刚巧一辆车进站,蔺晨看车厢内也空空如也,就抬脚上了车,在门边上的座位坐了下来。

数着对面的线路图,到磁悬浮大概十七站,十七是蔺晨和陈淼一起乘磁悬浮时的年纪,被人爱着的年纪。

蔺晨伸手摸了下嵌着耳钉的耳垂,烫烫的,还有些痛。

站和站之间的时间不长,蔺晨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形态各异,但上了地铁以后的行为基本相同,就是摆弄手里的手机。

对面做了年轻的妈妈,穿着时尚,腿上坐了个小女孩儿,四五岁左右,十万个为什么似地拽着妈妈的衣服,娇声雀语地和她妈妈聊天,女人似乎有些烦了,就在包里掏出个pad,给孩子玩儿,小孩儿似乎很快就被PAD里的内容吸引,专心致志地玩儿了起来。

蔺晨揉了揉莫名发痒的眼皮, 隔着口罩按着鼻尖清咳了几声,想起了林婉清,他们小的时候,林婉清无遗是很忙的,但却给了陈淼和陈赫足够的时间陪伴,会耐心地回答陈淼提出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当然顺便也带着蔺晨。

蔺晨其实也有很多问题,比起陈淼的似乎要正经的多,可他不敢问,他怕林婉清嫌他烦,或嫌他不聪明。

于是他会问陈淼,陈淼不明白就会问林婉清,可是不能理解的问题,陈淼总记不清,也就问不明白,这时陈赫就会帮他补充。所以家里最聪明,得到林婉清赏识的孩子,就变成了陈赫。

咳了几声之后嗓子更痒了,还略微带着些呼吸不顺。

这时地铁停到了个大站,一下子上来很多人,坐在位置上的蔺晨看不到出口,闭塞的感觉让呼吸不顺开始加重,蔺晨觉得自己的手心开始出汗,心跳开始加速。

他站起来想往门口去,准备在下一个站点儿下车,可地铁突然减速,站不稳的他又跌回到了座位。不小心撞到了左手边一个在手机里刷视频的年轻男人,那人抬起眼皮,嫌弃地瞄了蔺晨一眼。

“sorry!” 蔺晨连忙轻生给人家道歉,声音苍白无力“咳,咳,对不起,不好意思。”

蔺晨在位置上缓了缓,刚想再站起来,地铁到了下一站,又上来一些人,车厢里更挤了。站在蔺晨前面的人,腿是不是地摩擦到蔺晨的膝盖。有个中年男人,挤开隔壁半个人的空间坐了下来,导致他边上的人往蔺晨这边挤了挤,肩膀手臂撞在一起。

蔺晨再次尝试站起来,可双腿似乎失去了知觉,心跳加快,他好像一条缺氧的鱼。眼睛更痒了,眼皮重得像灌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

这时右手边的女人似乎看出来他有些不对劲,问他“你还好吗?”

这时手机震了起来,蔺晨隐约看到有微信信息进来。他微信里的联系人不多,估计是栾心语。

他按着指纹解开了锁,把手机递给旁边的女人,“救我…”

人便昏了过去。

蔺晨醒来的时候,记忆还停在那个玩PAD的小女孩身上。

幽闭恐惧症又严重了,蔺晨想,这次好像有些夸张了,会晕倒。这身子骨可真够破败的,是林黛玉转世吗?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环顾四周,怀疑自己是不是从一个梦里进入到另外一个梦里。这好像是他以前的那间卧室,结构相同,只不过大部分的装饰都不见了,陈淼摆放的那些小物件,和墙上两个人在布拉格老城区的那副画,都不见了,原来的原木色的欧式家具也换成了白色的。唯一熟悉的是他躺着的床,和床头柜上的流苏小夜灯,还是以前的样子。

蔺晨抬了抬手臂,链条发出叮当的声音,他的左手被锁在了床头。他以为自己会发疯,像六年前那样。可是他却没有。

自己凭什么发疯呢?在林家得了那么多好处,却害了林婉清最疼爱的儿子,陈赫唯一的孪生弟弟,对于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加在他身上的什么惩罚都不足为过。

蔺晨盯着自己手上的输液针头,发了一会儿呆。

这时房门被推开,陈赫端着托盘进来。

蔺晨警觉地盯着陈赫,可陈赫并不看他,他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看到输液瓶里的液体所剩无几,就小心翼翼地给蔺晨拔了针头,按上棉球。

陈赫的手指触碰到蔺晨手背的肌肤时,蔺晨下意识地想躲,被他强行按住,他就不敢动了。

他怕陈赫,从骨子里怕,不光是因为六年前陈赫对他做的那些事儿,而是从小就怕。开始是怕他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神。

陈赫爆了句粗口。

“知道自己有问题,还去挤地铁!”

“对不起” 蔺晨想也没想就开始道歉。他能怎么想呢,这么多年,见到陈赫总是要道歉的。

“你和我道什么歉,又没对不起我” 陈赫嘟囔了一句,用小臂的内侧贴了贴蔺晨的额头。

“怎么还发烧了?你这几年在外面都干了什么,身体这么弱?”

陈赫靠近时,蔺晨闻到了木樨的味道,脸色一下变得惨白,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这人不仅盗用过陈淼的身份,还抄袭了他的味道。

“你离我远点儿!” 蔺晨顾不得锁链勒在手腕上的疼痛,用力地推着陈赫,然后抓着领口大口地吸气,可是空气中的氧气似乎被屏蔽了,他有像是离了水的鱼,再怎么长大嘴,也吸不进一点儿氧气,身体软弱无力,只剩下一条尾巴在无力地拍打着案板。

陈赫很轻易地就控制住了蔺晨,将一只呕吐袋按在他的口鼻之上,声音在蔺晨的耳边,尽量放得缓慢且清晰,给人一种上位者的压迫感。。

“呼吸,小晨哥,慢一点,乖,呼~吸~,再呼~再吸~”

他揽着蔺晨的手,在蔺晨的胸前跟着呼吸的节奏来回不轻不重地拍着。

蔺晨不由自主地按着陈赫的节奏放缓了呼吸,稍微又了些力气,他抬手捂住掩在口鼻的袋子,瓮声瓮气地说

“我…没…事了,放…开…”

陈赫挑了一下眉峰,棱角分明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线,但是停顿了片刻,他还是自口袋里拿出了一把钥匙,解开了蔺晨手腕上的锁链,把怀里的蔺晨扶正,让他靠在床头,他起身时顺手把链条和锁扔在了床边的垃圾桶。然后拉过角落里的扶手椅,不远不近地对着床,坐了下来。

在蔺晨的记忆里,陈赫的坐姿从来都是端正儒雅的,他多半都会采用正式坐姿,偶尔双腿重叠时,也只是右腿叠在左膝上部,上身还是挺直,双手中规中矩地放在大腿上。他只有在后期成名以后,在一些宣传片里才会显示某种张扬,乖戾的霸总范儿。但背总是挺直的。

可这会儿,陈赫坐得竟似有些颓废,他叉开双腿,身体前倾,双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握在一起,抵在唇边。

蔺晨呼吸平稳后把目光落在陈赫的手上,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陈赫在啃拇指的指甲。

“你…”

“对不起…”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又同时停顿下来。

陈赫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他抬头盯着蔺晨的有些迷茫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蔺晨捏着身侧的呕吐袋,纸袋子在静谧的空间里,一下一下跟着心跳的节奏嚓嚓地响着。

“对不起,弄伤了你…” 陈赫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垂,目光中带着悔意“还有以前…那件事…伤害你的那件事…”

蔺晨轻轻地哦了一声。

“没关系”他说“耳朵不痛了,小淼的耳钉,我也想要的。”

“Chris说,如果什么事情让我觉得害怕,要么试着忘记,要么试着面对。” 蔺晨把手里的纸袋子渐渐揉成了一团儿,握在左手的手心里。

“我好像忘不了,于是我就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强迫自己回忆每个细节,然后我发现,其实我并不怨你,我是没有办法面对当时的自己。”

蔺晨搓着左手手腕上的勒痕,似乎想要清理掉那刺眼的痕迹,可是那伤痕在他大力的揉搓下,颜色越来越深,甚至渗出血来。

“你!” 陈赫猛地站起来,走到床边,想要去抓蔺晨的手,可又及时止住了,他指着蔺晨的手腕“别搓了,出血了!”

蔺晨似乎这时才意识到手腕上火烧火燎的痛。

他皱了下眉头,松开了握着左手手腕的右手。

他抬起眼眸,黑色的瞳孔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无辜,他居然对着陈赫挤出了一份带着歉意的笑“没事儿,Chris说这种紧张时候下意识地自虐行为,是可控的,就没事儿。”

说着他把手里握着的纸袋,扔到垃圾桶里,好似不经意地拉了下身边的被子,然后将手放到了被子下面。

陈赫拉开床头柜,取出里面的小药箱。“往里面移一点”

蔺晨听话,往里面移了移。

他便半坐在床面。

他轻轻拉出蔺晨的手臂,给他清理手腕上的勒痕。

陈赫滚烫的手指接触到蔺晨皮肤时,他下意识地躲,但也仅仅是颤了一下,也就任由他握着。

清理伤口,涂上药膏,再缠上绷带,陈赫做得很利落,做完这些他依然脱着蔺晨的手腕,只是轻轻的,是那种只要对方抬起手腕就可以脱离的方式。

“还有这个,对不起,我只是…”

“怕我想不开?” 蔺晨笑了笑,很自然地抬起左手,拢了拢鬓角垂下的乱发,看着紧闭的落地窗,“不会了,我那时也不是故意的,不知道是怎么就跳了,其实三楼跳下去,也死不了,还虚惊一场,对不起了。”

陈赫空掉的手下意识地在空气里抓了一下,指甲嵌在掌心,什么也没抓到。他收了手,整理了药箱,放回到床头柜里。

“是我多虑了,对不起” 陈赫好像一直想要对蔺晨表示歉意,可是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对不起,他心中满是愧疚,可他大脑里就这么乏味的三个字,连他自己都觉得乏味得有些虚伪。

“算了” 他有些懊恼地站起来,“煮了粥,下来吃点儿,暖暖胃吧。”

说着他拉出床底下的一双灰色棉拖鞋,又到柜子里取了一条深灰色的薄棉长袍,搭在扶手椅上,然后拉开卧室的门,静静地覆手等在门外。

蔺晨这时才想起自己出门时的那身装束都不见了。身上是一套藏青色的丝棉镶边儿家居服,他若有所思地下了床,赤脚踩在羊毛绒地毯上,地毯上透着柔和的温度,屋内的温度适中,他并不觉得有穿长袍的必要。

“楼下厅里温度低,还是穿上点儿好。” 陈赫善意地提醒着。

蔺晨便在经过扶手椅时把袍子拿在手中。

楼下有两张餐桌,一条长长的大理石餐桌,是按着楼下的欧式装修风格原配的,在半敞开的厨房和餐厅的中间 还有一张红木的小圆桌,陈淼不愿和蔺晨分餐而食,又很喜欢檀香山庄他和哥哥,蔺晨一起吃饭的那个小餐桌,就那老远地运了过来,摆在这里。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他小的时候在椅背上刻了每个人的位置,有占了地盘儿的优越感。

蔺晨也喜欢,椅背有个位置,刻着“妈妈”,在哥哥和我之间,而他的名字也在我和哥哥之间,无论怎么转都只是一人之隔,几乎是触手可及。

蔺晨下了楼,走到小餐桌边上,手指在那个刻着我的椅背上摸了摸,又不经意地擦过刻着妈妈的那把,然后转身走向大理石餐桌。

楼下的温度似乎真想陈赫讲的,有些低。他拢了一下披在身上的棉袍,把手伸到袖子里穿好,坐在了主人位的对面。

陈赫自厨房出来,看到坐在长桌最远端的蔺晨,也没有表示异议,只是不着痕迹地把小餐桌原本摆好的餐具收到托盘里,一起放到了蔺晨的面前。然后又去厨房拿了相同的一份,坐在离蔺晨最远的主人位。

托盘里的餐食很简单,一份熬的软烂的二米粥,小米金黄,白米剔透,散着浓郁的米香,一碟酱牛肉,切成大小适中的薄片,淡金色的土豆丝,在细细的青红辣椒丝的陪衬下显得可口诱人,一碟黑色的木耳上点缀着绿色的香菜叶,简简单单去了壳,切成四瓣的咸蛋,因为蛋黄中流动的金灿灿的油而让人觉得食欲大振。

蔺晨也确实饿了,他每道小菜都试了一遍,唇齿留香,很合他的胃口。

厨房里没有别的人,难道这些都是陈赫准备的?那他身上的衣服也是陈赫换的吗?

想到这一点,他往嘴里送粥的调羹顿住了。

“这些我助理准备的,他也是北方人,你还吃得惯吧,小晨哥?” 陈赫三下两下解决完自己托盘里的食物,放下碗筷,擦了擦嘴,才开口。

林家的规矩向来都是食不言,寝不语,在餐桌上的陈淼为了能优先发表自己的见解,又不让 人反驳,总是抢先吃完饭,然后像陈赫这样,擦了嘴就说。

说完,还不忘转过头问嘴巴里塞着食物的蔺晨“是不是,晨晨?”

蔺晨不能说话,每次都点头,在鼻子里哼一个嗯。

蔺晨很久没守这个规矩了,他咽了嘴里的一口粥,头也没抬说“还好。吃得惯。”

饭桌上陷入了一片沉静,黄昏金黄色的阳光透过落地窗上面拱形的琉璃墙映在大理石桌面上,透过蔺晨垂下来的颤动的睫毛,那里仿佛有一片流动的光的涟漪。蔺晨的思绪随着波动的涟漪陷入到既回不到过去,又不愿滞留在现实的虚空状态。

“我母亲…” 陈赫的嗓音沙哑又遥远,让人感觉接下来的话仿佛是违背他本人意愿强行掰开牙关挤出来的“林女士…生病了。”

陈赫盯着蔺晨,他太安静了,安静得好像是没有听到陈赫的话,如果不是调羹敲在碗边发出一声脆响。

蔺晨在努力地屏蔽陈赫的话,屏蔽一切负面情绪和不利因素,是这些年他练就的本事。

可是林婉清生病了,是什么样的病会让一直避讳在蔺晨面前提林婉清的陈赫,就这么宣之于口?

“肾衰竭” 陈赫忽略掉蔺晨眼中的无助和迷茫,关系到林婉清的生死,他不得不对蔺晨更残忍些。

“这些年我不常在她身边,可能很早就有病症了,可她一直瞒着,直到上个月,她在发布会现场晕倒…”

陈赫推开椅子站起走到蔺晨身边,蹲下来强行把蔺晨掐在大腿内侧的手指掰开,握在手里,他仰起头,在蔺晨浓密纤长的睫毛后,看到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睛。

“董伯伯早就建议过她,需要换肾,可她一直不肯配合只采取保守治疗。” 陈赫搓着手心里冰冷的手指。

“我瞒着她去做了配型,不匹配…” 陈赫停顿了很久,接下来的话,他说得越发艰难“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居然去测了我们的DNA,原来她并不是我遗传学上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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