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心语是蔺晨凉薄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蔺晨认为朋友这个社会关系定义得很笼统,鱼龙混杂,边界不清。
这世上有许多社会关系,都和朋友这个关系缠绕,羁绊,融汇不清。有点儿像那颗高大的芒果树上绕着的分不清种类的藤。
那些藤蔓围绕着树干长到高处,叶片伸展剥夺了大树的枝叶获取阳光的权利,芒果树如果想要获取阳光作为一颗果实而生存下去,开花结果,就得拼命地往更高的地方生长,试图去摆托依攀吸附的藤蔓。然后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最终藤蔓占据了树身,把根扎在树干里,藤的叶成了树叶,树的根成了藤的根。
芒果树死了吗?
是的,作为一棵芒果树,他死了。
可树的本体中依然在进行着光合作用,体液循环,根依然扎得牢牢的,躯体内依然是润泽着,是活着的迹象。
以更进一步的法律关系为目标,确立的关系。
青梅竹马的发小。
关系亲近的同窗。
混迹江湖的兄弟。
一个战壕里的同泽。
还有一起讨过饭的,共过事,发过家,或偶尔在片刻同仇敌忾的利益相关者。
一个在落魄或伤心时,不经意给了一份温暖的人。
经同学的同学,亲戚的亲戚,兄弟的兄弟认识的,酒过三巡,以后勾肩搭背,互相交流青春期那些左手波涛汹涌,右手原地起飞的那些腌渣事。
这些人也许都是朋友。
蔺晨想,如果是这样,在他没有意义的的人生里,自小就粘着他,全心全意讨好,胸无城府示爱的陈淼是他第一个朋友。
会为了弟弟而连带着保护他的陈赫算是曾经的朋友。
成熟稳重,循规蹈矩,会因为他晕车,怕冷,总在车里悲一些话梅类的干果,放一件得体的外衣,林伯,他法律关系上的监护人。也应该是他的朋友。
在海彦哪所为社会精英分忧的国际寄宿学校的六年,与他吃同桌,卧同穴的那几位室友,尽管后来疏离了,但当时也是朋友。
可唯一的,知道他全部秘密和阴暗面的,却只有这位第一天入学就被人称暴发户的栾心语。
栾心语是他最重要的朋友。
这样的朋友一个就够了,蔺晨认为。他太贫穷,没有多余的秘密分享给别人,来试探朋友的等级。也太狭隘,承担不下太多人的喜乐哀愁。
他分不出太多的真心给别人,因为他的真心都用来凝望林婉清。
他一直努力地靠近,卑微地示好,如女神般仰望的,给他一滴雨露他便可生机勃勃的林婉清算是朋友吗?
应该不是。她是恩人,是普度众生的观音大士,是心系众生的耶和华,是飞身补天的女娲娘娘,而他或许是她不经意间用衣袖带起的一粒石子,被她嵌入繁星间,不会发光,只能隐在阴暗的影子里,追随她的光芒。
蔺晨不想成为林婉清的朋友,他想成为她的家人,多么狂妄而又大胆的奢望。
蔺晨是个出生时就无父无母的孤儿,他唯一的家产是一张由亚伯丁医院签署的双语出生证明,新生儿的名字一栏只有一个英文或是盖尔语的单词,LIN,不知道是姓还是名。父亲不详,母亲的名字也是个单词CHEN,不知道是缩写还只是个姓。
没有人知道他父母是什么人,他小的时候肤色极白,眼窝深陷,上卷的睫毛和头发都成浅褐色,家里的阿姨还议论过,说他可能是个混血儿。
可后来越长越大,这些西方人的特征越来越淡,带他的阿姨退休以后,他搬出了老宅,去了海彦。新来的工人,再也没人以为他是来自海外的舶来品,而他在海彦那个房子里,被默认的身份是和林总眼缘,她借着老林的名义在慈善机构收养回来的幸运儿。
在栾心语她家那所金碧辉煌的农家大院里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他在挂着床幔的欧式大床上醒来,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那条白色的罗马袖的埃及棉的睡袍,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公主还是王子,也许是有钱人的私生子。
11月底的海彦,灰暗阴冷潮湿。卧室的三层玻璃的落地窗上结着薄薄的水汽,室内室外两个温度。
蔺晨光脚踩在温暖的地板上,走到落地窗前,视线穿过白色的罗马柱看到院中扣着拱形的塑料大棚。不知道是什么蔬菜正值丰收季,栾妈妈气势十足地带着她那两位中青年长工,挎着小篮儿,掀开门帘儿钻进了其中的大棚。
这时卧室的门被轻轻地扣了两下,间隔两秒又连敲了四下。这时栾心语敲蔺晨名字的特有方式。分不清高低起伏的叩叩,叩叩叩叩,栾心语非说是他的名字,晨晨,沉沉颠颠。
蔺晨微笑地看着房门,他知道栾心语并不需要等他回应,果然在四声响后,门直接打开了。
“你就真不担心,我这些年养成了裸睡的新趣味?” 蔺晨揪着领口往里看,自己确实中空着呢。
栾心语把手里那套金黄色的丝绸家居服放在床凳上,眨了眨眼问“晨晨,你到底是一,还是零呀?”
蔺晨没理她,看着床凳上颇为贵气的家居服问“皇阿玛的?”
“嗯,不过是全新的,我不是看你没拿行李吗?现在买也来不及。我们家里就这么个雄性动物,没别的衣服可以给你穿。”
早上还顶着红绿灯装束的栾心语,十分嫌弃地看着那一坨金黄色“刚搬进来的那会儿,老豆儿不知道抽什么风,非得穿镶边儿绣花丝绸睡衣,抽雪茄。衣服买了一打儿,雪茄也弄了个七八盒。结果雪茄还没抽明白呢就给死贵的衣服烫了两个洞。把我妈的段子面儿的龙凤被也给烧了个大窟窿。”
栾心语说着抖开家居服的上衣,果然金黄色的丝绸上装边缘嵌着浅褐色的手工镶边,口袋和口袋上面的前襟上对称地绣着两条升龙。
“结果衣服给我妈没收,压箱底儿了,说是不如留着以后烧,还能省点儿陪葬品。人也给赶出去了,在大棚里给他设了个吸烟点儿,让他到氧吧里去祸害他发黑的肺!”
“这套我妈用温水手洗了,还用的是她自己做的天然猪胰子,保证你不过敏!”
被栾心语拎起的上装下面,压着一条白色的内裤,蔺晨认得是自己的,他觉得耳廓发烫,不好意思地问“这也是栾妈洗的?”
“对呀,用的也是猪胰子,我妈说就是抓吧两把的事儿!”
早上那碗暖胃的鸡汤面,面里的溏心蛋,散着胰子香的平角内裤,还有记忆里每个周一栾心语大包小裹带到学校的牛肉酱,腊肠,咸鸭蛋,酱菜。
蔺晨仿佛又回到了他那失去了可以仰望的光源,阴冷孤独迷失的少年时代,如果不是有那股接地气儿的,温暖朴实的乡土气息包裹着他,牵绊着他,他怕是早就飞离繁星闪烁的星空,坠入到没有光的黑洞里去了。
而他这颗不会发光的石子,一旦坠入黑暗,便再也不会被人找寻到,然后就会在黑暗里被慢慢风化,变成尘埃彻底消失。
蔺晨忍着鼻腔内的酸楚,拿着睡衣和内裤进了洗手间。他捧着睡衣,把脸埋在柔软丝滑的面料里。散着胰子香的面料带着股温度的阳光味儿。
蔺晨没由来地想到桑尼,和在桑尼帮他按摩时身上的红莲花的味道,他觉得小腹暖暖地滋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带着略微满足的舒服,又撩弄得心头有点痒得难受。
这时卫生间的门被拉开,栾心语在门框上欠了半边身子往里望。
“晨晨你怎么了?”
蔺晨抬起头,深褐色的瞳孔亮晶晶的,脸颊上泛起一片潮红。
“栾栾,我好像是0.5!”
“啊?”栾心语开始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然后脸上突然被涨得通红。
“靠!” 她愤然地缩回了身子,砰地摔上卫生间的门“渣男!”
然后就像踩着沧州大鼓似得,咚咚地下了楼。
蔺晨简单地洗了个澡,换上金黄色的丝绸家居服。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是不是需要抹上头油把头发梳得背在脑后,贴两撇胡子。还真别说,如果不是一手在指间夹一只,粗壮的古巴雪茄,另一只手再托着一直紫金茶壶,还真配不上这衣服的时代感。
蔺晨记得栾家的这栋房子是他和栾心语12年级的下半学期买的。
当时快开学了,陈淼赖在海彦的住处不肯走,陈赫来抓他。栾心语知道怕陈赫欺负蔺晨,便来找他。
那天她别扭得不肯进门,还一直用脚踢门口雕着麒麟纹的石墩子。
蔺晨还没问,栾心语就把自家老爸受得窝囊气,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原来栾心语的父亲这些年生意做得越来越大,海彦又是个海纳百川的,商机遍地的城市,他早年就在海彦投资不少房产,近几年开始考虑把公司总部移到海彦,家也正式地搬过来。
蔺晨住的这个小区,环境优雅,安保物业都是海彦顶级的配置,有些英式管家的味道。属于家喻户晓的富人区。
房子也不是蔺晨的,所以他也不是很关心,这里到底是个怎样的富人区。
他们的这处房产有两栋楼,主楼大部分的房间都是空着的,蔺晨的房间在三楼的一角。林叔和负责打扫的工人住在另外一栋。
蔺晨一个人刚开始住得不习惯,就搬去林叔边上的那个小套间里住。
有一次林婉清去国外出席活动,路过这里住了两晚。她对蔺晨住在工人的小楼里到没表示出明显的不满,也没有对蔺晨说什么,只是吩咐林叔,让他和蔺晨一起搬到主楼去住。
据说这个小区很抢手,但开发商手上还有20%的房源,也就是还有四幢。因为求大于供,又有业主们给施加的压力,这四栋房子,要物以天择,评人而沽。说白了就是房子挑人。
老栾卖了两栋别墅,和市中心的一套学区房。带着一后备箱的全款,兴高采烈地来买房,因为自家闺女说喜欢,要和好朋友住一个小区。
结果社会资质评级,一家三口,两个人的学历在及格线下面。不符合购房标准。
老栾就想不明白了,市中心那栋连扫地阿姨都是大专毕业的88金融大楼都是他们公司参与建造的。他一个正在考虑上市的公司法人怎么就不及格了呢?
社会歧视,人格侮辱,同行挤兑,老栾出离愤怒了。不过毕竟是见过世面经历过人间百态的生意人。和这些势利眼,井底蛙有什么可计较的。降档次。
老栾以一种极其包容的宽大胸怀,原谅了这些在思想层次和他都不在一个层面的丑陋的,退化了的一类人。
可栾心语提他老爹委屈,不平。
她觉得郁闷,蔺晨就陪着她郁闷。
她对蔺晨的住所感到厌烦,蔺晨就和她一起厌烦。
她不肯进这栋房子的院子,蔺晨就陪着她在外面蹲着,也不想进去。
蔺晨不开心了,有烦心事儿。
陈淼意识到以后就问他哥讨教哄人的办法。
陈赫正愁没办法抓他回京都,就和他说“晨晨哥哥的朋友被人欺负了,所以他不开心”
“栾心语的爸爸想买这个小区的房子,业主委员会和开发商有个评定标准,他没过,所以房子没买成还受了气!”
“那怎么办?我们也是业主,要不然我去业主委员会找人评理去?”
“你可省省吧,这里不是江湖,盟主, 您这檀香山庄,秋雨阁阁主在这里不好使!”
“那怎么办?” 陈淼看着院子外面蹲着的蔺晨,缩在那里一小团儿,心疼得要挂掉了。
“您回去找老佛爷呀,朝廷的事儿,还得朝廷里解决,这里不是还有你一栋18岁礼物吗?你去找咱妈给你套现,求她把房子卖给栾心语一家不就行了。开发商手又伸不到二手房市场!”
陈赫一番推心置腹地给陈淼出主意。
陈淼为了蔺晨脸上的那点儿笑容,当日就返回了京都,在秋雨阁撒泼打滚地把这事儿给办了。
栾心语如愿地买到了蔺晨住着的这个小区里。可等房子被她爸中西合璧装修好,一家人住进来,力排众议,种菜养猪的时候,蔺晨已经离开海彦。
栾妈的蔬菜大棚上智能化管理的时候他不在。
养的两只荷兰猪欣欣和沉沉,因为拒绝基因改造而寿终正寝时他也没有回来。
栾家这栋楼的格局很简单,三楼是个大平层,一个居中的主人房,卧房,书房,起居室,衣帽间,都套在主人房里,又各自独立地在走廊上有另外的单独出口,左右分置两个卫生间,除了卧室内的大卫生间,起居室内也有一个面积不小的,给主人的伴侣生活留下足够的个人空间。
栾心语把自己空的没边儿的大卧室让给了蔺晨,自己则住在东侧的起居室里。
她和蔺晨生闷气,把起居室通向走廊的大门锁了,躺在柔软舒适的沙发床里,翻来覆去地对自己的人生观进行重组。
“首先晨晨是个好人” 她拿出手机,在备忘录里写下了第一条。
“晨晨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她在第一条里加了个定语。
情感丰富,(精神有点儿不正常,不过可以接受)
对朋友忠诚,乐于助人
长得好看
不滥交
学习好
笑的甜,(虽然不怎么笑)
对我笑得最多
身世可怜(我不是因为同情他才和他交朋友)
真诚,不说谎(对别人不说恶意的谎言,对我不说谎)
会关心人,对老爹和老妈都很好,会拍马屁。(爸妈,对不起,没说你们是马)
取向特殊,(物以稀为贵,强劲的竞争对手,不过和我眼光不同,不冲突)
0.5? 0.5 ? 什么意思? 可阴可阳,雌雄同体,可上可下? 那不是渣渣吗?
十六年的好友居然是个渣?
栾心语把自己的头发抓成了鸡窝。她跳起来打开露台的门,对着在院子里的人喊。
“妈,妈,你管管那个咯咯哒,不就是下个蛋嘛!显摆啥!再说蛋也不是它下的,老拿别人的蛋邀功!您把它给我炖了,晨晨要喝老母鸡汤!”
喊完了,她顺着露台的罗马柱栏杆蹭到主卧的窗前。
她在主卧里扫了一眼,没看到蔺晨,又趴在窗户上仔细找了找,在发现蔺晨仰面躺在床尾凳上,腿伸得直直的,白皙的脚掌自然地八字分开,双手相扣置于腹前。
“习惯性隐身,总让人找不到,让人担心(这绝对是缺点!)”
其实晨晨的缺点真不多,栾心语想,那么就算渣一点儿,又关我什么是,他又不会渣我,要是渣了别人,那也是别人活该!
栾心语凝视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蔺晨。被他这种安详宁静的睡姿刺激得头皮发麻,喉咙紧得喘不上气来。
六年前,檀香山庄,秋雨阁设置的灵堂里。
陈淼就是以这样的姿态躺在紫檀木的灵柩里。
栾心语到的时候已经是午夜,12月的京都,空中飘着细雪,雪花薄薄一层浮在青石板的地面,将将掩盖住地面不起眼的灰尘,脚踩上去雪花就化了,混着那些许的尘埃在石板路上留下黑色的脚印,看起来脏兮兮的。
灵堂搭建在秋雨阁园子里的空地上,那里夏天的时候是一片花海,入了秋,怕冷的长生花会被移入暖房,一年生的就被拔了根茎,剪碎,埋入黑色的泥土里,给明年的花做养料。
灵堂是用红松做的框架,四周垂着挡风的棉门帘,东西南三面的面帘垂在地上,下面用30公分左右的木桩压着。只有北面的那六扇,从东到西相扣着,自由地垂在地上,偶尔随风摆动,在间隙里流露出里面暗沉的光。
陈淼的灵柩被置于南侧,头东脚西地,没有合棺。
林家请的殡葬人员,确实很专业,陈淼的妆容自然,如果不是没有起伏的胸口,如果不是置于这种浓重的,传统的,庄严的,诡异的遗体展示环境,栾心语可能会认为他只是睡着了,或是是在演一部悲情的民国的豪门恩怨。
管家没有在蔺晨的临时住所里找到他,便带着栾心语来了灵堂。
可蔺晨也不在这里。
“大少爷也不在” 管家叹了一口气,忍不住眼圈又红了“可能两个人找地方喝酒去了”。
灵堂的正中央点了一个很大的仿真碳火盆,炭火正旺,四个角落挂着形似火把一样的电暖器,把寒气挡在外面,栾心语自外面来,刚一进来,居然还觉得炭火有些烤人。
“嗯,那您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待会儿,晨晨喝完酒可能会来这里。”
栾心语他们这一代人,没有受过睡前鬼故事的熏陶,相信史前生物,相信变异昆虫人,怀疑水下有阿特兰蒂斯,会爱上长尾巴的人鱼,另一个宇宙,另一个星球上生活的蓝色种族。唯独不信鬼。
但她相信人类的躯体是承载自由灵魂的介体,灵魂只能通过介体才可相互触碰和沟通,没有灵魂的身体便不再是那个人了。
她盯着陈淼的身体看了一会儿,那曾是一张熟悉的脸,经常出现在蔺晨的朋友圈儿里,欢快的,调皮的,好奇的,凝重的,明媚鲜活。
可现在那张脸在栾心语的眼中变得模糊,变得陌生起来。所以栾心语似乎并不如刚得到噩耗时那么悲伤。居然依从了栾妈妈千叮万嘱,维持了大家闺秀的姿容,没有人家的灵堂上嚎啕大哭,
化妆师给陈赫画的得是个安详的庄重,嘴角居然还有上弯的弧度。
仿佛这个人,在宁静无忧,毫无牵挂。
那个人不再是蔺晨的陈淼。因为他的牵挂和爱再也触碰不到蔺晨。
栾心语不知道灵堂礼节,看到放置灵柩的长桌上,摆着一圈儿白蜡烛。
她想了想在边上木盒上拿出一只新蜡烛,就着其他的烛火点燃。
“其实我一直都不喜欢你。” 栾心语抽了抽鼻子,别有觉得伤心,可泪水却留了下来。
“可晨晨喜欢你,我也就只能跟着喜欢。”
“可是你有什么好?”
“好吧,你长得还行,可除了长得还行,还有什么好?”
“一个男孩子,非追着晨晨不放,如果没有你,晨晨说不定还笔直笔直的呢!”
“你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可以随心所欲,想直就直,想弯就弯,可晨晨呢?”
“把人弄弯了,又不负责,这会儿躺得直挺挺的,把晨晨一个人丢下,你还有个会情感虐待的妈,冷得和冰块儿似的,总是欺负晨晨的哥,晨晨以后该怎么过呢?
“即使你千好万好又怎么样,只是不负责任这一条,你就是个渣男!”
栾心语说得有些累了,灵堂内没有坐的东西,索性一屁股坐在灵柩面前的蒲团上。开时和尚念经似的,反反复复地说着车轱辘话,泪眼婆娑地数落着对陈淼的不满。
陈淼的缺点说完了,她又开始细数蔺晨的好处,来衬托把这样一个好人丢下的陈淼,有多渣。
供桌上的有些蜡烛烧得快到尽头,烛芯浸在蜡油中,奋力一闪释放出它能给予的最亮的光,然后化作一缕白烟消散了。
望着一明一暗消逝的烛光,栾心语的脑子里闪过一句莫名的话,
它如冥冥世界中的一声叹息。
然后她縮了縮自己发酸的脊骨想,酸不拉唧的,还挺文艺范儿!
可在她鄙夷自己穷酸造作时,她仿佛真的听到了一声叹息,在这座只有她和死人灵堂内。
“我靠” 她不信陈淼会被她的车轱辘经念得死而复生。
她屈着腿自蒲团上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蹲在供桌前,伸手掀开了桌幔。
她看到蔺晨。
直挺挺地仰面躺在供桌下面的黑暗里。
头东脚西。
两脚自然分开,呈八字。
双手相扣置于腹前。
就像被殡葬服务人员摆放过陈淼一样。
安详,宁静,死气沉沉。
唯独不一样的地方就是,这是一副死气沉沉的但有灵魂的躯体。
过了六年了,当时蔺晨躺在陈淼的棺材底下,仿佛已经跟他一起去了的气定神闲。至今栾心语想起来还毛骨悚然。
她像冰块似的站在露台上,仿佛有回到了那个寒冬。
“闺女,宝贝儿,你又作啥妖,大冷天地穿那么少在阳台,冻人肉糖葫芦呢!”
栾心语被栾妈喊十里八乡来吃饭的大嗓门儿喊的回了魂儿。
她搓着手臂上的寒气,从起居室穿过衣帽间直接跑进卧室。
蹲在蔺晨的旁边,栾心语把下巴压在蔺晨的肩窝。
“晨晨……” 她用冒着冷气的脑袋在蔺晨的侧脸上蹭了蹭“你别这样,我不生你气了!”
蔺晨被她蹭的脸颊发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
“栾栾,你生我气了?为什么呀?”
“啊?你不知道呀! 因为你渣呀!”
“你说原来你是多好,多真诚的,一个…同志,你还在人妖名岛定居了,你说你多对不起那里的满地资源呀!”
“男孩子不好吗?弯着不舒服吗?现在女孩子资源多短缺呀,你回来和那些见天跟在女朋友后面拎包刷脸儿的年轻人强资源,压力不大吗?”
“你说什么呢?”蔺晨揉了揉被她嘟囔得躁热的耳根,早上被盯上耳钉的耳洞,沾了洗澡水,又红又肿,洞口处又疼又痒。
“哎,你别抓!” 栾心语愤愤然拉他的手,恨铁不成钢,“是不又沾水了,发炎了吧?让你摘下来,你说什么都不肯,一个死人的玩儿意,都这么多年了,你图啥?”
蔺晨又躺回到长凳上,这回他没有直挺挺地躺在那儿,而是屈着右腿,脚心踩在凳子上,左腿叠在右腿的大腿上,两条小臂交叠枕在脑后。
他似乎真的认真地想了想。
“栾栾,x想想谈恋爱了。”
“真的?” 栾心语自己目前是个不婚主义,但但也没想过要孤独终老,她觉得自己这一生总会遇到个志同道合的人,不靠一纸婚约维系,可以一起白头。
所以她也不愿看到自己最好的朋友,一直形单影孤的,将来成为一名无保户,而且蔺晨这几年的表现颇有这个趋势。
“太好了!不对!” 她突然盖特到一个信号,拉着蔺晨的双肘把人拎了起来,盯着他的眼睛不让他躲。
“你想谈恋爱,是因为有目标了吗?男人还是女人?”
“什么男人,女人,你知道我的,哪来的女人?”蔺晨顺手捏着她那两只因为兴奋涂了一圈儿红晕的元宝耳,摇晃着“你怎么想的?”
“你不是说你是0.5吗?可男可女?”栾心语伸手去抢救快被扯成多比的耳朵“主人,主人,疼!”
“栾栾,你是我唯一认识的愿意和基佬做朋友,却是个基盲的人!”蔺晨无奈地松开手,曲着无名指在她额头弹了一下“嗯,空的”
“啊?”栾心语没跟上蔺晨的思路。
“我说的0.5,是指…,哎,怎么说呢” 蔺晨觉得就算是好友,栾心语毕竟是女孩子,与她直白地讨论上下和一零,有失尊重。
于是他换了一个说法。
“我一直习惯于被人保护,依靠别人,可是这次我想保护别人,让他来依靠我。”
被人保护,依靠别人。栾心语觉得他说的是一个她不认识的蔺晨。
自十三岁认识蔺晨起,他便以他自己的方式独立地生存,保护着他想要保护的人。
栾心语刚入学的时候,家里刚刚有些钱,比起那些根深蒂固的官宦子弟,社会精英的孩子,她就像进入到满园名卉中的一颗顶着一朵小红花的杂草。
背着名牌书包,穿着名牌球鞋,手表,手机,连帮小辫儿的头绳都有LOGO。
可不合时宜的率直,奇奇怪怪的口音,和动不动就倾其所有的分享之举,都暴露着她是来自海彦以外,乡下地方来的暴发户的孩子。
七年级的孩子,十三四岁,懵懵懂懂的年纪,已经开始模仿着周围的成年人构建他们眼中的社会。
栾心语是这个社会里被用来,显示血统,衬托高贵的底层人士,是用来构建“我们”这个团体的基石。
于是心无城府,坚信人心本善的栾心语在入学后不久就被孤立了。
栾心语背井离乡,带着对儿时玩伴的不舍,怀着一颗惴惴不安,充满希望的心,来到这个据说是可以让她的人生更宽广的舞台,却被屏蔽到舞台之外。
她想不管不顾地和父母闹,回老家去。
可是老爸一天起早贪黑地累得像被人下了蒙汗药似的,回家就睡,难得清醒时,就神采奕奕地讲他取得了如和如何的成绩,老婆孩子的终身幸福指日可待。
老妈那时在老家照顾爷爷奶奶,每个周五都要做三个小时的火车来到海彦他们家租的第一间公寓楼,周一把栾心语送到学校再敢上午的火车回老家。
栾心语很不想往学校带那些栾妈妈给她用来打点同学关系的土特产,可母亲满心欢喜地塞了,她也就背着,人不都说孝顺?孝就是顺,如果母亲认为那有用,为能帮上女儿而感到开心,那么就让她这么认为吧。反正她自己也喜欢吃,就算吃成150斤的大胖子,也无所谓。
她没有如愿成为150斤的大胖子,因为在海彦的冬天来临前的最后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学校足球场的看台上,一个带着蓝色棒球帽,穿着白色棒球服的少年,问她讨了两个纸皮核桃,夹在手掌里捏碎,然后用两只修长的手指夹着果肉放在嘴里,笑着和她说“真好吃,谢谢你!”
自此栾心语在海彦有了第一个朋友。
一个以他自己的方式来保护她的朋友。
栾心语开始以为蔺晨来自于一个地位和财富处在食物链顶层的家庭。
可蔺晨很坦然地告诉她,他是个被人收养的孤儿。不过别人并不知道。
在别人眼里,他来自京都。
入学介绍人是檀香山庄的人,学费是从林婉清的私人账号转过来的。
每天接送他的车子是一辆很普通,和帕萨特有着相同Logo的加长黑色轿车。
司机是一位穿着制服,长得很有气质的高大的中年汉子。
蔺晨用的东子很少有带品牌标的,但看起来都很精致,学校里偶尔会有类似款,但样子都会有不同。
“他们觉得我很神秘”蔺晨对栾心语说“这些神秘让他们觉得我很特别,所以想和我做朋友。于是我就有了这样的许多朋友,只要我保留着这份神秘,他们也会是你的朋友。”
“我没有撒谎骗人,只是不讲,我的秘密太少,不够分享给所有的人。”
“没有人是真心地坏,只是他们接受的方式不同,不是每个人都要成为朋友,你选择自己想要的真心对待就好。”
于是在蔺晨的引导下,栾心语开始慢慢融入了这个其实她开始也在暗暗抗拒的校园生活。
背包里的食物开始有更多人莱分享,作为礼尚往来,她也收到了很多别人分享的快乐。
被别人保护?依靠别人?
在蔺晨还不能独立的18年里,他确实依靠着林家的资助。
可是他被什么人保护着?
那个天下唯我独尊,每个人都应该爱我的恋爱脑陈淼?
那个天下人都欠我,都该对我言听计从,的自大狂陈赫?
还是那个明明有一满瓶子的雨露,却连一滴都施舍得那么勉强的林婉清。
栾心语觉得蔺晨对待林婉清就像是被人植入了第一第二法则的智能人。
不能伤害。
绝对服从。
“晨晨,你有喜欢的人了?” 栾心语想,或许今年老天开眼,终于想来把第三法则给蔺晨补齐。
保护自己。
“说不上,我最近认识了个当地的小孩儿,我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我想包养他。”
蔺晨抓了一缕头发在鼻子底下闻着,淡淡的皂角花的味道。和桑尼身上的味道并不相同。
“小孩儿,没成年?包养?”栾心语很担心蔺晨的人设。
“成年了,只是年纪比我小了许多,人单纯,也很善良,是我请的临时工。”
一个身上没有钱,却要给一只土狗花6000铢治病的小孩儿。
蔺晨伸直了腿,又把双手扣于体前,进入假死状态。
“你都有目标了,怎么还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状态?”
栾心语搂着他的脖子往起掀。
“栾栾,我是饿得要辟谷了,你去问问咱妈,老母鸡炖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