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门帘挑起,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胖乎乎肉嘟嘟的,脸白白净净,泛着一层油腻的光泽。她就是付义仁的老婆梅花。梅花做姑娘时瘦得一张皮,结婚后吃成一头猪。用村里人的话讲,是付义仁把喂鸡的本事拿出来喂她了。梅花进门,接着吴母的话说:
“阿姨,你做主播,肯定能迷倒一片小后生。”
吴母白他一眼,说:
“梅花,你这张损嘴,我多半截入土的人了,还迷啥小后生?你是成心让我丢人是不?”
吴心站起,说:
“梅花,你可是个稀罕人。来坐。”
梅花倒不谦让,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沙发明显倾斜了,一头高一头低。她坐下就把放在茶几上的水端起来喝了,也不问是谁的水。她说:
“我稀罕啥呀?我天天都在村里,你才是个稀罕人,见你一面比见国家主席都难。”
“那是,国家主席每天都上电视呢。”
吴心也坐了下来,又说:
“是不是找我算账来了?”
“算啥账?”
吴心开玩笑说:
“昨晚义仁来我家,你没吃醋?是不是回去让他跪搓板了?”
梅花放肆地大笑起来,说:
“就他那身体,一个女人就把他搓捏得够呛了,他还有那个心?”
又说:
“就算他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就算他有那个胆,也没那个力。”
又说:
“现在年龄大了,更是软不拉几的,你要能让他硬,我倒要感谢你呢!”
吴心羞得捂住了脸,咯咯地笑。吴母翻了个白眼,骂道:
“死女人,说啥呢,我家心心还是个大姑娘呢。”
“哪个女人不是从大姑娘过来的,哪个大姑娘最后不做女人?人活着就这么一条道,说起来难听,做起来谁都愿意。”
梅花说话嗓门大,语速快,见吴母瞪她,便嘿嘿一笑,又说:
“好好,打住。我还是说正事吧——吴心,你这回来一趟也不容易,你和老付(梅花对付义仁的称呼)又是从小到大的同学,我不尽尽地主之宜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今天中午,你来我家吃饭,你们同学之间有啥知心话没好好唠唠。”
吴心揶揄道:
“不是给我设的鸿门宴吧?”
“就算是鸿门宴,你就是那西楚霸王,我就是刘邦,你捏死我像捏死只蚂蚱,我只有向你乞求开恩的份。”
“梅花,你这张嘴我服了。”
“好马出在腿上,好男出在嘴上,我不是个男人,也算半个男人。老付嘛,算半个女人。”
“为什么他算半个女人?”
“你看不出来吗?他那说话,他那行影,他那长相,他那胆量,你要把他下面的割下来安在上面,可不就是个标准的女人吗?”
吴母斥道:
“你又胡说呀是不?”
梅花赶忙笑着赔罪:
“噢噢,说脱嘴了,对不起阿姨。”
又说:
“就说昨天吧,你回来了不是?后来又带你妈去看病了不是?晚上我望见你家灯亮了,让他过来看看你,他推脱着不去,说半夜三更的怕人说闲话。同学之间就像是兄弟姐妹一样,能有个屁闲话,没胆量就说没胆量,找那么多借口干啥?”
“他昨晚来看我了呀,”吴心指了指茶几上的篮子,“这不是他送的鸡蛋吗?”
“那是被我奚落了一通他才走的。”
梅花又把另一杯水也喝了,接着说:
“后来你开车送他回去,我问:‘为啥不让吴心来家里坐坐?’他说:‘我怕你睡了不方便。’你听听,你又不是个男人,有啥不方便的?”
又说:
“刚才我让他过来叫你吃饭,他说:‘昨晚去,今天再去,不合适。’我真是服了他了。没办法,我就自己过来叫你了。”
她自问自答,口一开就关不住,吴心听得都走神了,她还在说个不停。好不容易等她说完,吴心说:
“好的,我中午肯定去!”
她本来是不想去的,想多陪陪母亲,但为了阻止梅花继续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只能爽快地答应了。
“那说定了,我得走了。”梅花站起,“老付做饭我不放心,平时吃还能凑合,今天有你这个贵客,就必须得我亲自下厨了。记得早点来,我这体格,饭熟了可不等人。”
梅花一出门,吴心便仰靠在沙发上自言自语:
“真是醉了!她那张嘴不说评书真是可惜了。说来说去没个重点,就听见哒哒哒哒,像机关枪,我真佩服义仁的耐性。”
望了望苶几上的两只空杯,又说:
“能说又能喝,估计也能吃。”
吴母却不以为然,说:
“你可别小瞧她,女人里面,她算是有本事的。她虽然爱说,像个碎嘴子,听起来乱七八糟,但每说一句话都是有用的,没用的话她不说。别看她胖,心眼却细着呢,都是给胖挤细的。”
“真想像不到,她和义仁是怎么找成的?”
“他俩倒算是找对了,男人斯斯文文像个女人,女人咋咋呼呼像个男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一个人前的老好人,一个人后的大头针。”
吴心不解,问:“大头针?”
吴母说:“能扎人呗。”
一辆灰色的狮跑车开进了院子,在洁净的红砖地面上留下两道污泥印迹。车上下来三个人,从后面下来的是村主任王恩奎和谭过继,从前面驾驶座上下来的是谭大福。三人撩起门帘进了屋,王恩奎腋下夹着个黑色的公文包,谭过继手里拿着半张白纸;谭大福绷着个脸,好像谁欠他钱似的。
“查了吗?”
吴心问,一边让座。
“查了。”
谭过继高兴地说:
“真是神了,那么一照,钱真的进卡里了,十八万四千六百元一分不少。”
王恩奎说:
“你看你这话说的,人家吴心多大的人物,借你点钱还能少转给你?”
又说:
“我就说过没问题没问题,你偏不信,非要跑这遭不可,耗油吗?”
“我错了我错了,”谭过继双手半举着做投降状,样子十分滑稽,然后把那半张白纸递向吴心,“这是打好的借条,你看看。”
吴心接过,见上面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内容却很详细:
今借到吴心拾捌万肆千陆百元整,不收取任何利息,五年之内不得索要,除非我有钱自愿偿还。五年之后,吴心才可以索要——谭过继,年月日。
吴心皱起了眉头,心里十分不痛快,虽然她是说过五年之内不用还,但把这个承诺写在借条上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而且还“不得索要”,这么多钱转了下手,主动权马上就易位了。但想想谭过继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民,又被高利贷逼怕了,也是情有可原的,便没多计较。她说:
“谭叔,把你的身份证号码也写在上面。”
“这——”谭过继显得有些为难,望向王恩奎,“不必吧。”
王恩奎没好气地说:
“看我干啥?写啊!那么多钱借给谁了,总得有个身份吧!”
谭过继说:
“我借过那么多的高利贷,都没写过身份证号码。这是无息借款,更不用写吧,别闹得最后老王赔布了。”
王恩奎生气了,骂道:
“你赔个球,还赔布,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还是球也翻不转!这是吴心借给你钱,不是你借给吴心钱,要赔也是吴心赔。人家还没说什么,你倒担惊受怕的,掉下一片树叶都怕砸了脑袋。你穷得连根球毛都没有,割死你也流不出三两血,谁还跟你耍心眼儿呢?”
又骂:
“农村人有农村人的做法,城里人有城里的人规矩,城里人还坐飞机上天呢,你咋不上天?你挖的吃屎,就让别人也学你挖的吃屎?”
又骂:
“多美好的事情,多圆满的结局,让你搞得乌烟瘴气狼藉一滩。全社会都和谐了,你家咋就和谐不了呢?让你别那样写借条,你非那样写不可,多伤人家的心!现在让你写个身份证号码,又不是要你老命了……”
他骂得越来越激烈,气氛很尴尬,吴心赶忙打圆场:
“算了王叔,不写就不写吧,谭叔也有他的顾虑,都是邻里乡亲的,咱们还是凭心吧。”
指指沙发,又说:
“来,大家别站着,都坐啊。”
虽然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但听说不用在借条上写身份证号码了,谭过继立刻便眉开眼笑了,说:
“不坐了不坐了,我得回去杀羊呢,这么高兴的事,一家人庆祝一下,去去晦气。”
又说:
“吴心,主任,要不中午你们去我家吃个饭?”
吴心笑笑,说:
“中午梅花喊我去她家吃饭。”
王恩奎厌烦地摆着手:“滚吧滚吧,嫌你家的羊肉臊气。”
谭过继又向吴心和王恩奎笨拙地鞠了一个躬,便和谭大福出去了。狮跑车驶出院子后,吴母嘟囔一声:
“开这么好的车,让老子借高利贷,真是……”
提了把笤帚出去了,打扫院子里刚才狮跑车带回来的污泥。王恩奎坐到沙发上,捏了捏喉咙,仿佛有些恶心。吴心掺了怀温水递给他,说:
“王叔你呀,真会说,咋能想出那么多的句子的?来,喝杯水吧,骂得嗓子干了吧。”
王恩奎接过水,一口干了,放下杯子,咳嗽了两声,说:
“王八人家,真是气死我了!”
又说:
“我要是不干这个村主任,我宁愿一辈子不见这家人,老的是老的,小的是小的,说话做事不跟人一样。”
又说:“对这家人,我是没话说了,说他们善,那是真善,不打人不骂人,又任人打任人骂,你把狗丢子(公狗的生殖器)填进他嘴里他也不敢瞪你一眼。”
不好意思地道歉:
“啊呀,吴心,我是给气糊涂了,说话没分寸,你别介意。”
又说:
“三个媳妇儿娶进门把他家老小欺负死了都;说他们恶,真还有那么一点恶,反正是不识好歹,总觉得心术不正。”
吴心在茶几前面的小凳子上坐下来,说:
“别气了,人和人的思想境界不同,要不你能当主任,他咋当不上呢?他那么小心,我反而觉得他对这笔债还是认真对待的。”
王恩奎坐直了身体,咳嗽了两声,说:
“但愿不要出啥岔子。”
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吴心说:
“王叔,你是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吧?”
王恩奎笑了,指着吴心说:
“果然是做过大事的人,啥也逃不过你的法眼。”
正了正神色,再次清了清嗓子,预示着要进入正题:
“吴心,我当主任已有十个年头了,我记得就是在你高考那年选上我的。这些年,我自觉还算兢兢业业,上传下达,组织生产,解决邻里纠纷,带领村民学习新思想、新技术,虽没做出啥成绩,倒也没犯啥错。”
又说:
“我的第三任期快满了,我也不想再连任了,老了,没精力了,尽管大伙儿说还是我。我有个想法一直不能实现,成了我的遗憾。”
“什么想法?”
王恩奎向窗外瞟了一眼,冲着房子东侧的大路指了指,说:
“就是那条路。”
又说:
“你昨天回来,正好下大雨,你也感受到了吧,那是路?不下雨就像扬麦子,走一圈就满头满脸的土;一下雨就像和面,满地流着泥糊糊,牲口踩进去都出不来,别说是人。”
吴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