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节翌日我去福田办事,顺路逛了逛莲花山公园。戊戌初夏,我与儿子初游到此,被园中那些古老的大树深深吸引——裸露地面盘曲虬结的老根,以及枝干上长长垂挂,最终与根连成一片的树须,无不表明树龄之久。我心思:活了那么久,历经那么多风雨,怕早已修炼成树精了吧!于是,怀揣心事的我,居然对着一棵老树虔诚地作了个揖,并暗暗许愿:请保佑我儿一切顺利……如果应验,五年后,我一定再来拜访!俯仰之间,五度秋月春风,树仍青青,人却鬓发如丝。莲花山公园的老树啊,您是否认得出我?
此次游园,还有一个意外惊喜。元宵节的红灯笼尚挂得满满当当,园内却弥漫着浓浓淡淡的木樨花香。莫非江南的三秋桂子,至岭南则四季盛开?对于睽违桂花数载的我来说,凑近细嗅的同时,亦思念起此刻正春寒料峭的杭城。我的故乡,目下会是怎样的情景呢?转而想到前不久读《姜白石词笺注》,南宋庆元三年(1197)端月,一代词宗姜夔在杭州度岁。
当时姜夔四十三岁,于古人而言,显然已步入衰龄。能文能诗、填词作曲、通音律、工书法的他,却每每考场失意,数十年间只能依人为幕,飘零江湖。上一年,他在幕主兼知己张鉴的资助下,移家至行都临安(杭州),寓所靠近冬青门。而直到除夕前五天,他才匆匆地由无锡乘舟返回家中,与妻子儿女团圆。那年春节,从初一至十六,姜夔一口气填了五阕《鹧鸪天》词。
这五阕小词所涵盖的内容非常丰富,可以说是丁巳新春佳节姜夔个人的半月谈。里边有古代的年节风俗,有南宋钱塘灯节的繁华景象,有隐隐约约的故国之思,有年华老去的无奈,有怀才不遇的惆怅,有合肥情事的感伤,有世态炎凉的凄楚,有人情冷落的孤寂。最难得的是,有家人:“娇儿”与“乘肩小女”的温馨登场,使得原本落寞的画面添上了一抹暖意,也让人联想起杜甫《江村》诗:“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那种天伦之乐。
有别于杜甫的好丈夫好父亲形象——妻儿频频亮相诗中,姜夔写词极少涉及家人。传世的八十余阕词,约四分之一为恋情词,专一、痴情的恋人,此乃白石道人姜夔给予后世读者最深刻的印象。说起他的婚姻,就不得不提千岩老人萧德藻。少年失父、家境清贫、身材瘦弱的姜夔,大约三十二岁时,于长沙结识时任湖北参议的萧德藻。须知杨万里将其与尤袤、范成大、陆游并举为“四诗翁”,可是著名的萧诗翁见到姜夔后,却感叹:“四十年作诗,始得此友。”并把侄女许配给了对方。估计他万万没料到,自己眼中才华横溢的小诗友竟然布衣终老。
或许物以稀为贵,有小儿女出镜的前两阕《鹧鸪天》词,让我格外喜爱。第一阕作于大年初一,即新春节令词:
柏绿椒红事事新,隔篱灯影贺年人。三茅钟动西窗晓,诗鬓无端又一春。 慵对客,缓开门,梅花闲伴老来身。娇儿学作人间字,郁垒神荼写未真。——《鹧鸪天•丁巳元日》
起拍“柏绿椒红事事新,隔篱灯影贺年人”,渲染出万象更新、热闹喜庆的气氛。古代民间元日风俗,《荆楚岁时记》云:“长幼悉正衣冠,以次拜贺,进椒、柏酒,饮桃汤。”作为在外辛苦奔波一年的一家之主,姜夔喝着用柏叶、椒实浸泡的“绿酒”与“红酒”,看着灯火闪耀的竹篱外,邻居们互相恭贺新年,听着远处寺院传来的新年钟声,心情陡然由欣喜转为无奈:“诗鬓无端又一春。”是啊,岁月流逝,年长者岂能无感!
过片以“慵”,以“缓”,以“闲”,三个副词勾勒出词人无喜亦无忧的心态。结拍则又回到与家人团聚的喜悦:“娇儿学作人间字,郁垒神荼写未真。”瞧,一旁趴在桌上学写字的小儿,“郁垒”与“神荼”,两个门神的名字,因为笔画太繁,他写不清楚呢!煞是可爱的一幕,不由得让人嘴角上扬,且十分应景。此阕小令首尾呼应,中间低回,老者的慵懒,儿童的活泼,在对比中,归于统一。
第二阕是观灯词,描绘正月十一日预赏元宵节花灯的景况: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
说来奇怪,此阕词的上片,让我联想到《红楼梦》里,黛玉初进贾府,凤姐出场:不见其人,先闻其笑语声的那段描写。同样“笼纱未出马先嘶”,也是先声夺人,一笔勾出王孙公子、五陵年少的华贵气象。可以想见,两鬓花白、肩驮小女的老布衣姜夔,听闻身后传来的马嘶声,以及仆从们吆喝开路声,忙不迭地小心避让的模样。两相比对,这真是富贵者愈贵,贫寒者愈寒。所幸此刻他不是孤独一人,“乘肩小女”的陪伴,让清冷化为温馨。
自古元宵节观灯诗词数不尽数,私以为过片“花满市,月侵衣”,此六字足以媲美辛弃疾的“东风夜放花千树”,花灯月影,喧闹外,别有一种柔情。紧接着“少年情事老来悲”,则为词人身世之叹。正如姜夔自叙:“少日奔走,凡世之所谓名公钜儒,皆尝受其知矣。”除萧德藻外,再举两例。大诗人杨万里赞其:“文无所不工,甚似陆天随。”参知政事(副宰相)范成大夸他:“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可是,早年被众人看好的他,偏偏与功名无缘,一把年纪,羁旅穷愁,清苦若此!莫非时也,运也,命也?
结拍“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以曲终人散收笔。沙河塘在杭州城南五里,南宋时钱塘繁华之地也。在浅浅的春寒中,词人渐行渐远,他的背影淹没于兴尽归家的人流……淡语,却回味。
第三、第四阕皆为元夕词,但风味截然不同:
忆昨天街预赏时,柳慳梅小未教知。而今正是欢游夕,却怕春寒自掩扉。 帘寂寂,月低低,旧情惟有绛都词。芙蓉影暗三更后,卧听邻娃笑语归。——《鹧鸪天•元夕不出》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久别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正月十一预赏花灯,尽管“柳慳梅小未教知”,他依旧携女同行;可到了真正观灯的日子——“却怕春寒自掩扉。”这是什么缘故呢?答案在下片的“旧情惟有绛都词”。
如果绛都词指北宋丁仙现作的,反映汴京灯夕盛况的《绛都春》,那么南宋人姜夔元夕不出,是由于故国之思。“帘寂寂,月低低”,类似辛弃疾《青玉案•元夕》词:“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结拍“芙蓉影暗三更后,卧听邻娃笑语归”,其味逼近李清照《永遇乐•元宵》词:“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假使绛都词指姜夔早年写的,与恋人欢游赏灯的元夕词,那么白头居士姜夔闭门宅家,是因为不胜今昔之感。与欧阳修《生查子•元夕》词:“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同一机杼。
第四阕《鹧鸪天•元夕有所梦》,则写得明明白白,此乃感梦之作,怀念二十年来魂牵梦萦的合肥恋人。十年前,姜夔去湖州完婚前,也曾梦见她,并写下脍炙人口的名篇《踏莎行》词:“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十年后,“春未绿,鬓先丝”的他,尽管儿女双全,却难忘旧情,寤寐思之……“人间久别不成悲”,反语也,沉痛之极!
第五阕又是观灯词,正月十六日,这次是独自一人:
辇路珠帘两行垂,千枝银烛舞僛僛。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 欢正好,夜何其,明朝春过小桃枝。鼓声渐远游人散,惆怅归来有月知。——《鹧鸪天•十六夜出》
实际这是一阕满含身世之感的小令——“谁识三生杜牧之”,姜夔不止一次在词中以杜牧自拟。诚然,杜牧的旷世之才,年少成名、仕途受挫的人生经历,与姜夔有相似处。“落魄江湖载酒行”、“十年一觉扬州梦”时的杜牧,有时任淮南节度使的幕主兼挚友牛僧孺照应,那么姜夔有这种幸运吗?
根据姜夔自叙:“旧所依倚,惟有张兄平甫,其人甚贤。十年相处,情甚骨肉。”此人即南宋抗金大将张俊之孙张鉴,家境富有,在杭州、无锡等多地有田宅。张鉴对姜夔好到啥份上?不忍心见对方屡屡落第,打算出资为其买官;甚至想割让无锡的田产赠之。当然,姜夔皆辞谢不受。不过,他在杭州的住宅确实乃张鉴所赠。宋宁宗嘉泰四年(1204),此宅毁于大火,而张鉴也已去世,五十岁的姜夔真的是无枝可依了……
后话休说,回到《鹧鸪天•十六夜出》的下半阕。我喜欢“明朝春过小桃枝”的暖融融,亦欣赏“惆怅归来有月知”的冷清清,心情之转换,实在是妙笔!姜夔不会知道五百多年后,清朝乾隆年间也有一位贫寒、不得志的天才诗人,名叫黄景仁。他的《癸巳除夕偶成》诗:“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那种孤独寂寞,与姜夔的正月十六日观灯词如出一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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