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蝉声如浪。下午五点半,川陕交界处水碾镇外的土路上,一条蛇横在那里,像条烂抹布。
你一定要问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山里头长虫老鼠在所多有。
这不奇怪,怪在这蛇在路上横了半小时,有个人远远的站着也盯了半小时。
这人叫夏土,是河对岸柏树垭张家的外甥,他家本来在离这山沟子四百多里的陕北县城,孩子城里生城里长,不过半年前夏土妈突然收拾行李,带着9岁的夏土投奔哥哥来,柏树垭左近十几户人见张家突然来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娃都觉得新鲜,打听说是家里有了变故,回来安顿孩子。
后来夏土妈给夏土在镇上的小学插了班就走了,夏土于是每周在六七里路的村道上赶着趟上学,跟正经农村孩子没有两样,反见得更招疼了些。
且说这天是星期天,正是夏土上学校的日子,夏土吃了饭,又洗了个头,跟长辈打过招呼就背上书包出门了。正是黄昏时候,太阳懒怠戳在山尖上往下滑,夏土下了垭口,河道里一片阴凉,也不敢多耽玩,过河一路小跑上了土路。
山里凉的快,堪堪五点钟,晌午热背过气去的蝉又得了势的厉害起来。一边是山一边是河,当中是夏土轻快的脚步。走不到几分钟,过了个弯,夏土突然心头一震,看到前面五米开外横着一条黑底麻斑的蛇,挡住半条路。夏土慢慢退到弯上,才慌得小声骂了两句娘。他远远看去,另外半边正对着蛇头那是万万不能过了,从蛇身上跨过去吧,更是不敢。这才有了一开始的场面。
夏土从小怕蛇,从知道这个东西起就开始怕,积攒了这么多年得害怕,此刻见到活的那是怕的了不得了。这其实不是夏土第一次见到蛇,来这里半年,他已经见过两回活蛇了。
一回是三月份,跟妈住在镇上送她第二天清晨的班车,初春天,寒还没有褪尽,夏土在去车站的路上明晃晃看见一条蛇盘在路边的草垛里,天没全亮,夏土只当是坨牛粪,但回来的时候越想越怕,越怕还越要看看那个草垛,果然什么都没了。一场惊,赶紧走开。
再就是两个月前,在山上遥遥望见一条竹叶青。水碾镇的人都好种茶树,大多是采了自己炒来喝,也有包山当生意种的。夏土舅舅家在后山上种了小半块地,刚够家里人清明前后炒来尝鲜。那天夏土跟着舅母从屋后头的竹丛穿过去采新茶,刚摘了几绺,舅母就拍拍他,眼色示意给他看竹丛边上,一条小指头粗细的青亮亮的小蛇正从老竹根下面钻进去不见了。吓得夏土不敢回,硬是让舅母带着绕了一圈,舅母促狭的笑了一整天。
夏天回想半天,反而更不敢上前了,眼看着路上没有半个人,心里着急。想着要不回去吧,又觉得丢人,硬撑着等吧,天色眼看着要暗,这蛇瘫在那又不像是要走的样子。不会是条死蛇吧,又不敢近了细看。实在是前后犹豫左右为难。
这时候突然发现蛇比原先位置更往路中间了几寸,尾巴后面留出来了一人宽。想了想还是不敢上去,不过想着再挨一会儿蛇就该到河滩上去了,路也就腾出来了。心里有了主意,反倒不急了,就听着下头潺潺水声,上头炎炎蝉鸣,看那太阳红的流油从山上往下掉,禁不住又化成一滩猪油,让天边的云气匀出许多来。
蛇一直不见动,但已经一半身子进了草丛了,就像有个人用线拉着根直挺挺的木棍拖进去一样。夏土见这个情景,问题自行解决,心里反而比原先出门的时候开心了许多。正待它再挪进去一点就要走,对面突然来了个人。
你道这人是谁,正是夏土的表哥,他大姨的儿子,小名儿叫夜壶,这种糟蹋人的名字本来是为了好养,结果叫大了竟没改的了,他跟夏土在一个学校,平时不学无术,两人素无来往。这夜壶正因学校无聊才要跑回家,正撞上夏土,他一照面就发现夏土盯着的那条蛇,走过去伸手就去抓蛇尾,倒把夏土吓了一跳。
这夜壶不知从小到大抓过多少蛇,拎起蛇尾一抖搂,这蛇就软下去抬不起头来了。正是闲的,突然拿到个趁手的,可不得好好玩一番,这夜壶抓着蛇颈捏住蛇头,当根绳子玩给夏土看,夏土怕他拿蛇整自己,迟迟不敢过去,就是看着这好好的蛇显得可怜。夜壶玩了一阵觉得没趣,突然又提起蛇尾巴,抡起来一下子抽在地上,这一下把夏土吓得不轻,这蛇眼见是不活了,但是夜壶还是一个劲的当鞭子使,黄土路上现出一条条腌臜鞭痕,闷闷的声音挤进水声和蝉鸣里,让人心里发麻。
看着这一幕,夏土像见了鬼一样,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拔腿就跑,甚而哭了出来,这人,这蛇,他是再忘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