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爷家的墙外,是一片树林,一片沙坨子,连着一大片荒草甸子。
我小的时候,家里年年都养一群鹅,我和大一岁的哥哥轮流放鹅。
每次鹅吃饱了,脖子歪着的时候,是我最兴奋的时刻,鹅都趴在那里消食,我便可以穿梭在林间,不用担心,鹅都不会跑远。
舅爷家在林子中间空地种了一片土豆,正是土豆开花的时候,一地土豆花开得正盛。洁白的、淡紫的、浅红的土豆花,象窜跳的火苗,沿着垄沟走进去,整个人都要埋在里面:“花开得这么好,不知土豆长多大了。”
“花开这么多,土豆一定结得多。”
继续走,继续想……
“到底结没结呢?”弯腰拔了一棵,没有呢!按理说,这下面会带出一串土豆才对,抬头想想看看,“一定是没拔正,看看下一棵怎么样?”
想起跟母亲去地里挖土豆的情景,把土豆秧一拔,根须上晃晃悠悠带着几个大小不等的土豆,刚从土里出来,白白胖胖的,带着少许湿润的泥,看着就爱不释手。带着喜悦和激动的心情,把土豆握在两手之间,心里无法抑制的兴奋和喜欢,就像吃到了一样。
风吹着树哗哗地响,我已经到了忘我的境界,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心里就一个痴痴的念头,“怎么会没有土豆呢?”幼小的我,为了这一个执着的想法,整个身体淹没在郁郁葱葱的土豆秧之中。
“你这小丫头,怎么祸害人呢?”我手里还拎着一棵刚拔出来的秧子,舅奶已经怒气冲冲地站在墙里大声呵斥我,心疼又恼怒地看着大半垄土豆秧。
我瞬间被恐惧淹没了刚刚执迷的植物生长的迷惑,舅奶转身那句“看我告诉你妈”更是惊得我脊梁冒汗。一边呼喊,一边求饶奔到墙下,舅奶并没有理会一个孩子的哭声,她心里心疼她那能结出一麻袋土豆的秧苗,那是多么大的希望啊!
我觉得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绝望与无助,心里害怕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看着已经打蔫儿的土豆秧,一排已经软软无力地躺在垄上。可是这时,心里又猛然一闪那个疑惑:“花开这么好,咋就没结土豆呢?”
太阳慢慢地落山了,树林里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洒在树叶间,叶片泛着晶亮的光,丫杈的缝隙透着红彤彤的,渐渐失去了光彩,林子出现了半明半暗的景象。已经闻到了炊烟的味道,听见鸡鸭鹅进圈的声音。二叔正在喂猪,隔着两家人家都能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唠唠唠”呼喊声,偶有一声断喝,猪一定在争食了。
大人们开始呼唤孩子回家吃饭。似乎听见母亲喊了我的乳名“九啊……来家吃饭……”
我不敢回家,我知道,母亲一定已经知道我犯的事儿了,舅奶一定已经告知她了。 我抱着双腿,靠着舅奶刚刚站过的墙下,两只小脏手把脸抹得黑乎乎的。鹅吃饱了拉,拉完继续吃,有两个还踱到我跟前,伸着脖子,仿佛提醒我该回家喝点水了,它们用“喔喔”声在问我,为啥还不回家呢。
天已经暗了下来,林子里阴风阵阵。小鹅们都围了过来,都莫名其妙地伸着脖子,有几个实在无奈地又去吃草。
三哥来接我了,他一边圈鹅,一边说:“你傻呀,几点了不回家,蚊子吃了你!”
父亲出门不在家。
家里已经准备开饭了,我忐忑地观察每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家里只是安静了些,随着饭菜进肚,担惊的事情也被咽了下去。
夏天的时候,窗户都拔下来,我在母亲身边,跟七姐八姐说话,光着小腿蹲在窗口。
“白天干了什么好事儿!”随着啪的一声脆响,母亲抄起炕上放着一只白色塑料鞋底,狠狠地打在我的大腿上。我一下子跳到窗外,一阵钻心的疼,伴着火烧火燎的炙热。我光着脚丫在地上蹦,也不敢揉,因为那火烧一样的热,我怕会揉掉皮,会出血,会腐烂,我怕我会瘸掉。
母亲严厉地问:“能记住不?”
“能,再也不敢了!”我哭着大声应道,依旧一条腿在地上蹦。
三哥一下哭着抱住了母亲的腿,二姐气恼地站在北炕边,三姐也哭出了声,六姐正在刷碗,大声喊道:“七岁的孩子,打她干啥,她懂啥?”她应该是哭了,她大我八岁,是最疼我的姐姐。
闻声而来的二叔二婶,从他家院子直接跳墙跑了过来,他们说着劝母亲的话。
腿像发面饼一样,肿得老高,还能看见半截塑料鞋底的花纹,我就是那时认识了“吉林二塑”四个字,因为那次挨打,字印在腿上好几天。
“我最痛恨的是,小孩子祸害人,更别说偷东西。”母亲一直没有看我,刻意的脸朝着一个方向。“小时偷针,长大偷金。”
舅奶家的表叔,只是很无意地跟母亲说了我祸害人的事,而且强调了小九不是偷东西的孩子。母亲性情柔弱,可就是对孩子教育既严厉又没有半点情面。
我心里好想争辩,我没有祸害人,更没有偷东西。我只是好奇,花开的这么好,土豆到底有多大了。家里生活优越,我还从来没有,也不需要,有随便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念头。
土豆花开后什么时候结土豆这个疑惑一直伴随着我。我以为我会是个农民,我以为我长大了就会明白。可是,我却好多年后,都不知土豆开花多久后才会结出土豆来。因为那次挨打,我在最想弄懂的年纪,竟然不敢提及也怕别人提及,仿佛那是我的耻辱,或者怕触碰什么。七岁的我甚至担心,别人把什么不好的外号代替了我的名字。曾经就有邻居的姐姐,偷了人家苞米,她都结婚了,都没人叫她的名字,而是叫她“三十六穗大苞米。”
那晚,母亲整宿用凉水浸毛巾冷敷我肿起的腿,后悔不该用带有弹力的塑料底打我。稚嫩的腿上,肿得红紫的半截鞋印,令母亲十分心酸而流泪。而这一幕,我却在好多年后才知道。
中学时,班里讨论了我的一篇《土豆花开》的作文,语文老师读得比我写的还要触动我。也许是真情实感,等到我自我评说感受时,我竟然引起了全班同学的哭声。以至于,这件淡忘的小事,再一次萦绕在心头无法抹去。甚至因为青春期,我也不想跟母亲交流任何这件事的话题。而这种刻意逃避,竟弹指几十年。
可是,每到土豆花开的时节,我依然会呆呆地发愣,都会梳理一遍那日的心绪和情景。即使我看不见土豆花,我依然知道它已经绽放的样子。
工作后,每每看着车窗外,大片大片土豆花,就像翻滚着的碧波,而那燃烧着的小火苗,每次都钻进我的心里。我跟朋友,跟同事,后来跟爱人,在不同时期讲述相同的故事。却已渐渐在一次次谈笑间理解了母亲那颗刚强的心,也抒发着不同年龄的感悟。
直到我儿子十岁那年,我因为生下女儿,母亲来看我。儿子因为要写一篇关于家庭亲情教育的作文,我试图让孩子明白,写作文既不要瞎编乱造也不要抄袭,一定要有真实生活中的感悟。就随口讲了我的那篇《土豆花开》和我的故事。
讲着讲着我一下子停住了,心咕咚一下坠落,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母亲如此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表情复杂而颤抖,却又要流泪的样子。
“妈,不是,那个……”平素滔滔不绝的我,刹那间语无伦次,心揪着一样的疼。我忽然恐惧,我怕这样已经刺痛了我年老的母亲。
“原来,你一直……记着……”她颤抖着说。
为了不要让气氛更加冰冷尴尬,也缓解母亲的心痛,我故作轻松地哈哈笑着说:“那能不记着吗?你知道,我成长得这么好,就是你从小教育得好呀!”可我又极其多余地补了一句说:“你知道我的朋友和同事,那些听过这个故事的人怎么评价你吗?都说你做得对,说你会教育孩子。那叫什么?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 ”
母亲没有因我补充这么一句话而欣慰,却是另一番惊诧:“原来 ,你跟谁都说过呀?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母亲茫然地看着我,嘴唇都哆嗦着,好像她这样被孩子到处宣扬令她十分恐慌而愧疚。
我心里不住地后悔,却找不出话来继续解释。
“我也心疼,我也知道我的孩子是好孩子,就是,年轻时就是那种心情,没有你们这么懂教育……有方法……”母亲越说声音越低,最后都含在口腔里,像说给自己一样。“小时偷针,长大……”
“妈,我一次次说起这件事,随着年龄不同,一次次感受不同,不是控诉你打我那一鞋底,我是心怀感恩呢,感谢您这样把我养大,时时警醒自己,就是认真做人啊。”我觉得语无伦次,而且好苍白啊。
母亲已经不在意谁会怎样评价她了,她始终神色苍苍的满腹心事。似乎对于我记住她三十多年这件事上很是哀伤,也是似乎没有料到。母亲的眼睛被皱纹包裹着,顺着眼角,已经有泪花滚动,填满每一条沟壑,含在每一条皱纹里,然后落了下来。母亲向黑暗的墙角退去,孤独地坐在沙发的一角,可我却依然能听见她的心跳,慌乱而难过。
时间过去四十多年,不懂的问题如今已经不是问题了。每当土豆开花的季节,往事一幕幕就闪在脑海中。我如今也成为母亲,我用我的方式教育我的子女。儿时的回忆除了荡漾在记忆里,更多是无限的感慨与思念,总有一份无言的感动令我泪流满面。
教会我做人,育我成长的母亲啊,您,永远是我写不完的最好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