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照片复原了时光的记忆,被机器用化学物质定格,塑封,隆重地装入相册,并永远沉睡在那里,那么拆开信封,拿出书信,交给出版商,印成大批量的书籍,同样是为了怀念。
这是一本关于怀旧的书,是书信的相册。作者海莲汉芙,美国人,献出所有信件来怀念一家书店,这家书店在英国伦敦查令十字街 84 号,她以这种方式来怀念。
所有信函往来于 1949 年至 1969 年长达 20 年时光的大洋两岸。那时二战刚结束不久,穷困潦倒的女作家海莲汉芙客居纽约,她在信中曾这样介绍自己:“我不但一丁点学问也没有,连大学也没上过。我只不过碰巧喜欢看书罢了,说起来还得感谢一位剑桥的学者库乐葵期,是他让我在 17 岁那年一头栽进书堆里,从此不可自拔。至于我的长相,大概就跟百老汇街上的叫花子一样时髦吧。我成天穿着破了洞的毛衣和毛裤,因为住的老公寓白天不供应暖气,整栋五层楼的其他住户早上九点出门,不到晚上六点不会回来,房东认为她犯不着为了一个窝在家里的一笔杆子的小作家而整天开着暖气。”
海莲汉芙就是这样一位在这个城市住了将近半辈子的向来缺少好运的穷作家。她缺乏才气却嗜读好书,货真价实的书,她嫌这个城市没有气质,害她老是买不到想读的书,她只好转而向伦敦的一家小书店邮购那些“这年头没人要的英国佬写的英文书”,于是一桩原本单纯的买卖关系竟成就了长达 20 年多人参与的越洋友谊。就像是夏日的蝴蝶不经意地掠过一只绽放的花朵,天涯短会长离别,蝴蝶飞走了,不知道身后的花香在夕阳下如金粉蔓延。
汉芙小姐是一个莽撞而热情的美国女孩,当她得知战后的英国因物资匮乏而仰仗少的可怜的配给和黑市的惨状时,她便不假思索地主动给书店员工们寄去鸡蛋火腿等生活物资,而她自己却向来囊中羞涩。虽然礼物微薄,但书店的员工们却被这个异国的陌生顾客大胆而真诚的情谊深深打动了。查理十字街那头,一开始负责给汉芙寻书寄书的是任职经理的弗兰克德尔,后来他们全体职员陆续加入,然后是德尔自己的家人,再来还有邻居的刺绣老太太,至于纽约这边,则先后有舞台剧女演员马克辛、友人林妮和埃德代替汉芙实地造访她的书店。唯一遗憾且稍稍戏剧性的是,反倒汉芙本人终究没有在一切落幕之前踏上英国,实现她念念不忘的查令十字街之旅。
汉芙是钟情于伦敦的,她欣赏伦敦的气质,那是帝国老而辉煌的历史一点点沉淀出的气质,正如书中汉芙所说:“记得好多年前有个朋友曾经说人们到了英国总能瞧见他们想看的,我说我要去追寻英国文学,她告诉我,就在那儿。”
可惜,汉芙小姐穷困潦倒,一次次前往伦敦的希望都因现实而无奈落空,直至晚年终于有了一个仅有的机会,还抱着 20 年的期待,奔赴英国和她的书店。而其实此时,查令十字街 84 号已准备关门大吉,书店主人的后代无心经营旧书,一年后汉芙的书的畅销也未让书店起死回生。汉芙 1971 年前往英国,一心一意追寻维多利亚时代的情怀,然而 70 年代初,英国早已经过文化革命和摇滚乐的洗礼,与 50 年代完全不同。而汉芙小姐即使踏上这片土地也无法完成怀念,唯一能够让她相信的,是一封封穿梭于大洋之上的信函,以及那些从书店购进的英国古书,就像汉芙所说:“或许是吧,就算那儿没有,我环顾四周,我很笃定,她们已在此驻足。”
“亲爱的凯瑟琳,我正在整理书架,现在抽空蹲在书堆中写信给你,祝你们一路顺风。我希望你和不来恩在伦敦能玩得尽兴。不来恩在电话里对我说:‘如果你手头宽裕些就好了,这样子你就可以跟我们一道去了。’我一听她这么说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大概因为我长久以来渴望踏上那片土地。曾经为了伦敦的街景看了许多英国电影。记得多年前有个朋友曾经说:‘人们到了英国总能瞧见她们想看的。’我说我要去追寻英国文学,她告诉我就在那儿。或许是吧,环顾四周,我很笃定,她们已驻足在此。卖这些好书给我的那个好心人在几个月前去世了,书店老板马克思先生也已经不在人间。但是书店还在那儿,你们若恰好路经查令十字街 84 号,请代我献上一吻,我亏欠她良多……”
海莲汉芙的查令十字街 84 号是一个关于怀念的故事。也是因为遗憾而让怀念变得那么令人触动。而这份怀念不仅仅属于汉芙小姐,不仅仅属于英国,而是属于所有怀旧的人。
我们像汉芙那样怀念那些经过多次收藏与转手的古书,怀念在上面批注勾画过的人。
我们像汉芙那样怀念写信的年代,交流不像现在这么高效而无阻碍,而是漫长的等待与相遇。我们怀念那张来自远方的纸张和上面的字迹。
我们像汉芙那样怀念那个年代,那时我们匮乏所以珍惜,我们的情感和爱都无比精致。
我们也怀念那种记忆的味道,我们的记忆随时光流逝而淡去,衰竭。我们没有用来复原的工具,所以我们会因失去而努力记忆,也会明白残缺比泛滥更加遥远而难以捕捉。记忆会帮助我们删减与概括,最终留下一种抽象的符号,就像哲学,代表全部。
我们怀念而无法补偿,海莲不同,她以怀念的方式补偿。有时候并不是消失的才可以用来怀念,有些事无法触及,尽管它就在那儿,我们放弃了,因为无可奈何。因此作为怀念的不由概率衡量,而是一种接受,心甘情愿。
而我想,我们为什么会怀旧,动机是什么,出于怎样的需求?
当某种不切实际的期待抽象成情感对药品的依赖,空洞便足以超越感知,成为难以辨别的意识的真实。
肉体的机能限制了合理的想象,而那些被认作合理的往往不尽真实。然而就是因为脆弱所以装饰过度,所以迷狂会战败真实,理智的无聊,情感的饥渴,人难免做不到轻易放弃,因为虚弱是原罪,理性是技能。
那么真假与否,有能无力与否,得失与否对人类的意义到底应该偏重于何种功能的需求?其实答案我们无从选择,正如我刚才提到的,本能湮灭技能,如一团滚动的烟火,将翠色烧焦。
人类的集体记忆给仰于记录,很久很久,我们的记忆无从复现,我们害怕遗忘,所以饥渴记忆,于是我们发明了照相设备、录音设备,完美复原,我们为此而冲淡了遗忘的恐惧,科学代替了记忆力并被滥用了,低成本的科技的福利使我们的记忆开始贬值。到头来我们发现自己依旧空虚,依旧记忆衰竭,依旧挣扎于身体机能的衰老。
我们发现,记忆力的枯竭几乎是我们的本能,根本无法补救。竹简、丝帛、书信、照片、录像带,我们一度痴迷的不过是一种记忆的工具,而那不过是仪式性的派遣,作为我们记忆力无能的补救。
能被保留下来的,是我们的贫乏,而真正永恒的,只存在于一瞬之间。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记忆力的枯竭一直都在暗示我们这种难以接受的结局。只是我们的理性习惯于补救。而这种冲动实为情感的伪装。是的,理性在某种意义上是一场表演,是情感的游戏,它扮演高贵,为这个世界交叉相悖的错误文过饰非。
记忆力的凋谢不是一种值得人类大惊小怪的过失。正是因为它绽放过才会以凋谢结局。而那一瞬间并非不可永恒,它以另一种形式步入永恒,只是我们感觉不到,而它就在那里,一直都在。
我想,记忆不能以时间衡量,也许世间的某些价值概念未必都应该以时间衡量,我说过,时间是科学概念,而人类的需求大概超越于此而极度迷狂。人类执着于记忆力的保养,却由于过于刻意而略显偏执。这是一种反本能的利用,远离了初衷而不再纯粹。
如果深究我们对于记忆力的迷狂,我们似乎很难开口。因为我们愤怒的抽刀,刀尖指向的是自己,我们害怕死亡,也就怕了死亡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