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皮怀木
她叫简.勃朗特。很明显,这不是她的本名,她叫什么,我不知道,从内心里,也不是十分迫切地想要知道。
有一次参加一个作家们的聚会活动,在角落里我看见了表情淡漠的她。其他人都在互相交谈,笑声朗朗。只有这个冷漠的角落里,孤零零的她像一只安静的猫,而我是一只莽撞的小兽,闯入了别人的境地。我徘徊、犹豫,无法判断这个地盘的主人是否友善,只能远远地心不在焉地打量着眼前的她。有句话叫文人相轻,或许,她并不欢迎我。只是一瞬间,我内心已经决定要离开这个角落。可是她却叫住了我:“是不是觉得无聊?这种活动真是没必要参加。”原本安静的她忽然间开口了,我扭过头四下看看,这附近没有人,只有我,看来,她确实是在跟我讲话。
我在她身边坐下。她身上的香水很淡很浅,可那是一种特别讨喜的味道。我判断,她一定是一个品味独特的人。她递给我一支烟,我摇摇头。其实我不是不抽烟,只是人前的时候,我很少抽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觉得抽烟也是一种私人的行为吧,不能公之于众。她似乎识破了一样,用狡黠的眼光虚睨着我,她点了烟,自顾自抽起来。我透过烟雾看见了她的脸,不施脂粉,白皙瘦削的脸颊,乌黑的长发,她嘴唇的形状很美,眼睛里还透露出孩子一样单纯的眼神。她的睫毛很长,但是不够浓密,眼珠的颜色比常人要浅许多。她很像一种动物,充满了灵性和感性的美。可是光看她的脸,应该不算一个美人儿,不过还是有几分姿色的。长期的写作生活,会改变一个人的容貌。有时候,你终日纠缠在一段绝望的感情里,表情冷漠,面部肌肉也会跟随着出现轻微的萎缩,尤其是,当你日益迷恋上写作,你会常常对食物,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疏离感。说简单点,就是,你会饿得很瘦。看起来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感觉。我和她都是如此的人。我们不是作家,我们自称二逼青年。我们在内心深处有一种自虐的倾向,喜欢探寻这个世界充满禁忌的一切。
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这样对她产生了莫名的好感。那就是,我们来自同一个世界。
参加这次作家聚会活动,完全是出于好奇。但是巧合的是,在聊天的过程中得知,我们都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为什么人人都在歌颂爱,在赞美生命,在描绘美好的生活,而我们却听见了不同的声音?
“我以为,我可以来这里哭一场。”她吐出一口蓝色烟雾以后对我说。
我笑着回应她:“我不是来这里哭的,我是来看别人哭的,而我原本准备谈一谈如何面对死亡,看看大家有什么想法,可不可以让我受到启发。”其实我是信口胡诌,我就是来打酱油的。
“死亡?我们已经在死亡了,生不过是一种幻想。就像性幻想那种玩意儿一样,可笑至极。”
我笑了,没想到这个女孩子会有这种想法。
“为什么你会觉得生是性幻想一样可笑?”我有些不解,“在我的概念中,生是一种可以用实际行动来表达的东西,比如,你结婚生子,比如你努力挣钱买一套房子或者汽车,又或者,你可以周游世界,这都是美好的一切。”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所说的这些事情,还不都是满足了你的某种幻想。你结婚生子,不过是幻想你的生命得到延续,可是如果地球毁灭了,一切不都是归零了吗?你买一套房子或者汽车,也不过是想要拥有财富,拥有舒适的生活。总之,当你对一切都没有幻想,你就静下心来承认死是一件必须要接受的事情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一切不过是性幻想一样可笑的东西。”她再次斩钉截铁地告诉我,我没有想到她其实是很健谈的,可是关于那个生与死的问题,我还是不太能赞同她的说法。不过我不想再去争辩,我从来都是不喜欢争辩的人。我感觉舒适地坐在她身边,安静地体会那一刻温馨的感觉。我也知道,有可能,我们这一生只会见这一次面。
看我沉默无语,她用胳膊碰了碰我:“哎,你会不会幻想林志玲之类的美女?”
“怎么说?”
“就是你性幻想的时候?”
我感觉自己像光着身子坐在她面前一样,她这个人怎么这么古灵精怪?尽管,有时候,我也是这么调皮的,喜欢开一些可恶的小玩笑。
“我比较喜欢饭岛爱。”我告诉她。我以为她会笑,可是她很正经地点了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嘴里还轻轻地发出声音:哦——
聚会很快就结束了,临走前,我才想起来还没有问她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
她说:“简.勃朗特。”
我再次笑了,不过我没有继续追问她的本名。我问她:“你喜欢简奥斯汀,还是夏洛蒂.勃朗特?”
“都不喜欢,两个脾气古怪的老女人。”
再次被她打败了。
接着,她跟随人群走出去,朝我挥了挥手。我还记得,她那天穿着一条棉布裙子,上半身是一件卡其色毛衣,整个人看上去是很清新的,有点文艺范儿。
我们就这样匆匆见面之后还会再相遇吗?我后来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人群中,我们每天会邂逅许许多多陌生的面孔,而有的人,只见了一面,就可以在你的心里埋下神奇的种子。之后不经意间,这颗种子生根发芽,长成茁壮的树木。
简.勃朗特在我生命中出现的过程就像一颗神奇的种子在我的心中长成繁茂的大树一样。
从那次作家聚会上分手以后,我其实就以为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之后有一天,当我在森林公园里玩摄影时,一个人挡在了我的镜头前面。
“喂,还不快拍,我来当麻豆!”
我按下了快门,取景器里,一个身穿深棕色长风衣的女子正恬淡地笑着,背后,是排列不算整齐的高大树木。
“你怎么知道,我们把模特叫成麻豆?”我走到她身边,半年不见,这个28岁的女孩子显得有一些憔悴了。不像之前的那个她,尽管此刻的她很开心地笑着,可是,那笑容里满是心事。
“我当然知道,我也曾经是一名光荣的麻豆。”她扭过头背对着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步。我们在森林公园里散步。本来我是跟一个摄影群一起来的,此刻,我单飞了。
“简.勃朗特—”我叫出了她的名字,“我本来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有什么奇怪呢?这个城市这么大,我们能见到两面真是奇迹。”
说到这里,她电话响了。等她接了电话回来,就要跟我告别了,不过这次,她从包里掏出一本便签纸。我们互换了电话号码。这一次见面也就匆匆结束了。
再后来,我手机上存的这个名叫简.勃朗特的号码一直没有响过。
就在这一年快要过完的时候,也就是我的28岁,也是简.勃朗特小姐的28岁生日快要过完的时候,一个冬天的深夜里,上下眼皮正在打架的我接到了她的电话。
电话里,她哭得很厉害。甚至可以用肝肠寸断来形容也不为过,我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从第一次交谈时,她的古灵精怪到第二次见到她的满怀心事,我总感觉这样一个一直在坚持写作的女孩子,应该是坚强的。说不上有多坚强,可是,一定会比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坚强。
电话中,她告诉了我她的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可是我却不感觉那是爱情,或许,更像是她一个人的爱情。有一个朋友告诉我,一个人的爱情,那不是爱情,那是神经病。
而我和她,又何尝不是时常处于一种精神疏离的状态呢?
半年前,她爱上了一个男人。是因为出版的事情,认识的这个人。有时候,我们写完了书,就要想办法找编辑,找出版社,她找到了这个男人。
一开始,爱情是美好的,在朦胧的情绪中,两个人互相吸引,那种叫做荷尔蒙的东西在他们体内发生了神奇的作用,他们都渴望见到彼此。她原本只是想要出版自己的书,拿到稿费。可是后来,她发现,她不再那么迫切地希望出版这一本书了,或者说,她还是很迫切地希望这一本书出版,但是同时,她更加迫切地希望因为出版这件事情更多地跟那个人见面、聊天。她是爱他的,她说自己从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我问她,是不是因为你觉得他能帮助你,所以你才爱他?她说,一开始,她觉得是这样,可是后来,她发现她从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无可救药地陷进去了。听她这样一说,我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什么,只能暗自惊叹:爱情,真可怕。我不是没有爱过,所以,当这种事情对另一个人造成如此大的伤害以后,我还是觉得有些迟疑,当我面对爱情,能不能多一些理智?之后,她和他发生了那种关系。这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你情我愿,而且是和爱着的人。可是问题出现在发生了关系以后,她知道了他已经结婚了。听她说到这里,我有点震惊:你不是很聪明的吗?怎么连这个都不打听清楚,业内这么多人,你怎么不问问其他人?她开始哭起来,她告诉我,就算知道,她还是会继续爱他。爱一个人,是不讲条件的。她知道他已婚以后,痛苦过,消沉过很长一段时间,她也不再找他帮忙出版。因为她害怕她对他的爱包含了其它杂质。她渡过了漫长的痛苦期,之后在她的坚持下,继续跟那个人在一起。我所能理解的在一起,无非是两个人持续地发生了一些行为。她已经心甘情愿跟他在一起,这种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可是之后有一天,当她非常想要见到他,她来到了他的办公楼下,仅仅只是想见一面就走的时候,他怎么也不肯出来。她告诉我,她非常非常痛苦,因为她的要求并不多,只是见一面就可以了,她爱他那么深,已经到了只要见到他就会变得很开心的状态。她说,那时候,她才明白,他并不爱她。可是,虽然明白,她也只觉得更加痛苦。最让她无法理解的是她自己,她知道一切,却还是像个傻瓜一样爱着他。这段感情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他跟别的女人一直在一起,那个女人不是他老婆。她彻底崩溃了。
听她讲完,我内心里翻江倒海。我一直觉得她是一个有思想有内涵的女人,可是为什么会纠缠在这样一段感情里,不能自拔?但是我没有办法去责备她,听她在电话那头哭得死去活来,我只是觉得心疼。我心疼,这样一个美好的文学女青年,为了一段不值得的感情受到这么严重的创伤,而最关键的事情是,她无法开口,没有人会对她同情,在听了她的遭遇之后,更多的人会唾弃她,嘲笑她。想到这里,我感觉心口有一些微微的发疼。
我安慰了她几句,也无非是想开点,过段时间就会痊愈之类的话。之后,她跟我说了谢谢,哽咽着挂了电话。
过了几天,我打开手机,从弹出的信息里面看到了她的死讯。那一刻,刚刚回到家还没有换好鞋子的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我把手机扔掉,就那样坐在黑暗的角落里,想着曾经发生的一切。怎么会这样?好好的,为什么不活下去?你的人生说不定还有其他精彩在等着你,为什么要因为感情而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她走了。
她走之前,给我打过一个长达两个小时的电话。
她死后,我才知道她的本名,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我想起她,只会想起简.勃朗特。
她不是我生命里第一个跟我有所交集而选择自杀离开这个世界的女孩子。想起她们,我只能扼腕叹息。只能感叹,在脆弱的生命里,感情何以能够撑起生的希望?而她们草率地选择了离开,又会给身边的人留下多么久远的影响?
这件事情郁积在我心中很久,在我惶惶不可终日的那一年,这件事情像一颗炸弹,把我原本不够平静的内心搅得更加混乱。
我时常会在深夜想起那个神奇的夜晚,她哭着说她还爱他,可是爱让她感觉到痛苦。我原本想要把另一个朋友告诉我的那句话告诉她:一个人的爱情,那不是爱情,那是神经病。可是,我说不出口,我只能默默感受到她的悲伤,无能无力。
她选择了离开。
这是一件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当我一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也无法理解。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就像她之前告诉我的,生,不过是一种幻想,我们一直都在死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