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是蘸了墨的笔,在云端涂满焦褐的昏沉,每缕风都成了裹尸布,卷着灰烬的腥气,往人肺里钻——那是战火啃剩的骨头味,是家园烧成灰的叹息。天地间像被罩了层浑浊的纱,太阳躲在浓烟后,只肯漏出几缕惨淡的光,把断壁残垣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道道刻在大地上的伤疤。
弹坑里积着半坑浑浊的雨水,泡着几块焦黑的木头和碎砖。一个穿破棉衣的男人蜷在坑边,把断成两截的界桩搂在怀里。那界桩曾是村子与外界的界标,红漆写的村名早被炮火熏成了黑褐色,断口处还留着焦糊的痕迹,像块冻透的冰,贴着他的胸口,却连一丝暖意都焐不出来。“安稳”二字在他心里早缺了半张脸,就像村头那棵老槐树——春天还能遮出满院荫凉,现在只剩光秃秃的树干,枝桠上挂着几片焦脆的叶子,风一吹就碎成了渣。他想起去年秋收时,邻居家的孩子还在槐树下追着蝴蝶跑,现在那孩子的笑声,大概也和树叶一样,碎在风里了。
断墙的裂缝成了哭腔的囚笼,三岁的阿夏缩在墙根,呜咽声卡在砖缝间,每一声都磨得人心尖疼。她攥着半块硬邦邦的饼干,那是妈妈失踪前塞给她的,饼干上用糖霜画的小太阳早被尘土蒙了脸,渣子黏在她干裂的唇上,结出层土黄色的痂,像给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盖了座小小的坟。她不敢哭出声,只敢把脸埋在膝盖上,听着远处炮弹的轰鸣,浑身发抖。昨天她还在院子里和妈妈学唱童谣,妈妈的手很暖,会轻轻拍着她的背打拍子,现在那双手,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抱住她。
倒塌的屋檐下,白发苍苍的麦爷爷蜷在瓦砾堆里,枯瘦的手指还勾着张卷边的全家福。照片里的儿子穿着军装,笑容明亮,儿媳抱着刚满月的孙子,眉眼弯弯,可现在,照片的边角被弹片削去了一块,儿子的半边脸没了踪影,只剩下些模糊的影子,在风里颤巍巍地晃。麦爷爷的眼泪早流干了,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他一遍遍摩挲着照片里儿媳的脸,嘴里喃喃着:“娃啊,你们到底在哪?家里的麦子都熟了,往年这时候,你早该回来帮我收麦了……”风从瓦砾缝里钻进来,吹得照片哗哗响,像谁在无声地应着他的话。
矛盾论者站在不远处的高坡上,黑色的大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战旗在浓烟里眨着鬼火似的眼。“打破安逸,才能重建新的秩序!”他的喊叫声刚出口,就被一声炮弹的轰鸣撕成了碎纸,落在地上,混着泥泞,成了士兵靴底碾过的烂泥。没人瞧见他眼底翻涌的欲望,正像毒藤蔓,顺着战旗杆往上爬,尖刺扎进硝烟里,吸着血往高处长。他身后的士兵们,有的才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手里的枪却握得死紧——他们或许也想家,想家里的热饭,想妈妈缝的布鞋,可现在,他们只能踩着焦土,在炮火里往前冲。
我们在废墟里扒拉着先知的骨片,想把曾经的秩序拼起来。那些刻着“和平”“正义”的骨片,有的被烧得焦黑,有的被弹片崩成了碎末,手指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渣。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蹲在地上,把碎骨片一片片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布上,可刚拼出个“和”字的半边,一阵风过,碎末就被吹得无影无踪。他愣了愣,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肩膀不停颤抖——原来没了温度的秩序,早被战火烤成了脆纸,经不住半点触碰,就像那些曾经的承诺,说碎就碎了。
风裹着碎骨擦过断墙,远处的河流在改道,原本清澈的河水被炮火染成了浑浊的黄色,水声呜咽,像谁在哭。有个年轻的母亲,怀里抱着刚满月的婴儿,突然蹲下去,眼泪砸在焦土上,洇出一个个小小的水洼,像给这片死寂的土地,凿了个又一个伤心的眼。就在那水痕里,一颗绿芽慢慢冒了头,芽尖顶着粒灰烬,像顶着个随时会碎的梦,在风里抖啊抖。母亲看见了,眼里突然有了点光,她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芽尖,那点嫩绿,在满目的焦褐里,显得格外刺眼,又格外让人揪心——它会不会被下一阵炮火碾成泥?会不会被饥饿的老鼠啃掉?可它还是倔强地立在那,每一次颤动,都像在说: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好好活着。
夜幕降临时,有人在断墙下点了堆火,火苗很小,却在黑暗里映出一张张疲惫的脸。阿夏被麦爷爷抱在怀里,啃着那半块早硬了的饼干,眼睛盯着火苗,小声问:“爷爷,妈妈会回来吗?”麦爷爷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沙哑:“会的,等这火再旺点,等地里长出庄稼,妈妈就回来了。”其实他心里也没底,可他不想让孩子心里的那点希望,也跟着焦土一起凉透。
风还在吹,带着硝烟的味道,吹过断墙,吹过弹坑,吹过那棵只剩树干的老槐树。远处的炮火还在响,可那堆小小的火苗,却一直没灭,映着人们眼底的光——那光是对家园的念想,是对和平的期盼,是哪怕在焦土之上,也不肯熄灭的,活下去的勇气。而那棵刚冒头的绿芽,在火光的映照下,似乎又挺了挺腰杆,芽尖的灰烬掉了些,露出了里面嫩嫩的绿,像一颗眼泪里,藏着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