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三天,把哈尔滨郊外的黑土地泡得发胀。李修远蹲在纪念馆后墙的排水沟旁,指尖捻起一块碎骨片——青白色,边缘带着不规则的齿痕,像是被什么钝器反复敲打过。他把骨片放进证物袋时,指腹触到袋面的凉意,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他手腕的力气,那双手枯瘦如柴,却捏得他骨头生疼。
“这是今年第三次在这一带发现遗骸了。”考古所的老张蹲下来,用毛刷轻轻扫过泥土,“碳十四检测结果出来了,都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你看这块胫骨,上面的钻孔边缘很光滑,不是枪伤,像是……人为打磨过的。”
李修远的目光越过铁丝网,落在远处的玉米地。这片土地下埋着太多东西。二十年前他第一次跟着爷爷来这里时,老人指着刚翻耕的田地说:“开春化冻的时候,土里会冒出白花花的碎片,像没长熟的蒜瓣。”那时他才十岁,不懂为什么爷爷总在清明前后揣着个铁皮盒来这儿,盒里装着半捧焦黑的土,爷爷说那是从焚尸场的地基下挖的,五十年了,捏在手里还能感到灼痛。
纪念馆的库房里,陈默正在整理新征集的文物。玻璃展柜里并排放着三个陶罐,都是最近在附近村落征集的,罐口的封泥上还留着模糊的指印。“李老师说这些是当年劳工偷偷藏东西用的。”陈默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揭开其中一个陶罐的盖子,一股混杂着霉味和铁锈的气息涌出来,“里面是些铜纽扣和半截铅笔,还有这个——”她用镊子夹起一张折叠的纸片,展开后,泛黄的草纸上是用炭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字:“三号棚,十七人,今又去五。”
“‘去’就是被带走了。”李修远站在门口,声音有些沙哑。他想起爷爷铁皮盒里的那本日记,纸页脆得像枯叶,其中一页写着:“他们带人的时候总在凌晨,靴底踩在冻土上咯吱响。小柱子才十五,被拽着头发拖走时,手里还攥着半截没吃完的冻土豆。”日记里没写小柱子后来怎么样,但爷爷说,那天下午焚尸场的烟囱冒了一下午黑烟,风把灰吹到玉米地里,落在刚抽出的苗尖上,像一层霜。
库房深处的铁架上,摆着一排玻璃罐。陈默第一次见到时,整宿整宿地做噩梦——罐子里泡着的人体器官标本,标签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但边缘的暗红色渍痕却像生了根。老馆长说,这些是当年从实验室里偷偷运出来的,运货的车夫用棉被裹了三层,连夜埋在菜窖里,直到解放后才挖出来。“你看这个心脏标本,”李修远指着其中一个罐子,“主动脉上有三个整齐的切口,间距一模一样,显然是人为切割的。”他的指尖在玻璃上划过,“爷爷说,他们做实验时从不打麻药,病房里的惨叫声能传到三里外的劳工棚。”
雨停的时候,李修远带着陈默去了趟太平镇。镇口的老槐树有两百多岁了,树干上还留着弹孔,树皮剥落的地方露出暗红的木质,像凝固的血。“当年这树下是个哨卡。”李修远抚摸着树干,“爷爷说他见过一次集体处决,就在这棵树下。二十多个人被绑在树干上,枪响的时候,槐花正开得热闹,白花花的花瓣落了他们一身。”
镇东头的王老汉是目前唯一在世的亲历者。老人坐在炕沿上,手里摩挲着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碗沿的豁口处包着层铜皮,是后来用锡焊补的。“这碗是我爹留的。”老人的声音抖得厉害,“他是烧锅炉的,有天给我塞了这个,说里面盛过‘好东西’。”他掀开炕席,从下面摸出个油纸包,打开后是几块焦黑的炭块,“这是从焚尸炉里扒出来的,他说烧到最后,骨头会化成这样的炭,能在土里埋几十年。”
陈默的笔在笔记本上写得飞快。老人说,那时劳工们私下里用炭块在墙上画正字,记着被带走的人数,后来画满了整面墙,就用石块在地上刻。去年纪念馆扩建时,施工队在地下三米处发现过一面土墙,上面的刻痕密密麻麻,像无数只眼睛。
回程的路上,车窗外的玉米地正在抽穗。李修远忽然停下车,蹲在田埂上。泥土里嵌着一小块金属片,他用手抠出来,是枚锈蚀的弹壳,底部的编号已经模糊不清。“这附近当年是靶场。”他把弹壳放进证物袋,“但他们不只是打靶,还会把人绑在木桩上练枪法。”爷爷的日记里记着一个叫“张铁匠”的人,因为拒绝给实验器械淬火,被绑在木桩上,“子弹从左肩进去,右肋出来,他没立刻死,盯着天上的云看了半晌,说像他老家麦场上的草垛。”
纪念馆闭馆时,夕阳把钟楼的影子拉得很长。李修远站在展厅的最后一排,看着墙上那幅巨大的黑土地地图,上面用红点标注着已知的遗骸发现点,密密麻麻,像撒了一把血珠。陈默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刚修复好的铁皮盒,就是王铁山老人当年锁着载玻片的那个。“修复的时候,在夹层里发现了这个。”她拿出一张折叠的纸,是张手绘的地图,上面用铅笔标着“水牢”“实验室”“焚尸场”的位置,角落还有一行小字:“埋于老槐树下,三人。”
李修远的指腹抚过那行字,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别让土把他们忘了。”窗外的暮色渐浓,纪念馆的灯光次第亮起,照亮展柜里那些沉默的物件——带着弹孔的棉衣,锈迹斑斑的手术刀,还有那半捧永远发烫的焦土。
夜里又开始下雨,敲在纪念馆的玻璃幕墙上,噼啪作响。李修远坐在值班室里,翻开爷爷的日记。最后一页没有字,只有用指甲刻的三道痕,很深,几乎要把纸戳破。他想起老人总说,每年开春,黑土地会把藏了一冬的秘密翻出来,碎骨片混在融化的雪水里,流进排水沟,像在无声地诉说。
凌晨三点,他忽然起身,抓起雨衣走进雨里。走到老槐树下时,他蹲下来,用手扒开湿润的泥土。雨越下越大,混着泥土的气息钻进鼻腔,像极了爷爷铁皮盒里那捧焦土的味道。他知道,这片土地记得所有事,那些被焚尸炉吞没的姓名,那些在手术刀下停止的呼吸,都藏在黑土深处,等着每一个愿意弯腰倾听的人。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李修远回到纪念馆。陈默已经在整理新发现的资料,电脑屏幕上是刚解读出的劳工账簿,上面记着“某月某日,领砒霜三两”“某月某日,收实验用犬五只”。这些冰冷的文字背后,是一个个被剥夺了名字的生命。
李修远走到库房,打开那个修复好的铁皮盒。阳光透过高窗照进来,落在载玻片上,那暗红色的渍痕在光线下显出细微的纹路,像年轮。他想起爷爷说过,骨头烧到最后会变成磷,埋在土里,遇到潮湿的天气就会冒出蓝绿色的火,当地人叫“鬼火”,但他知道,那是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名字,在黑夜里发出的微光。
他把铁皮盒放进新的展柜,旁边摆着那半捧焦土,还有从老槐树下挖出来的三块碎骨。展柜的标签上写着:“1940-1945,这里埋着永不沉默的记忆。”
雨停了,纪念馆的钟声敲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远处的玉米地在晨光里泛着青绿色,风拂过穗子,沙沙作响,像无数人在低声诉说。李修远站在窗前,看着阳光下的黑土地,突然明白爷爷为什么总说这片土地是活的——它把所有的疼痛和愤怒都咽进肚里,然后在每一个春天,长出新的庄稼,也长出不会被遗忘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