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的村庄的格局,我在《家乡的雨》中有大致的描述。村子的确很小,村中只有两条南北路,其中一条在中间,将这个小村庄一分为二;另一条在村西头,沿着村庄的边缘向南通往一干,它的西面已经没有人家,只有漫坡的庄稼。村中的东西路有三条半,最南边一条称为前街,第二条没有名字或者我忘记了它的名字,第三条是中街,最北边一条是、后街,其中,前街的两端是村子的东西头,后街从两侧延伸出了村子,中街只有半条路,它从村中的南北路起始,一直向西消失在广袤的田野。
我家在中街的一条胡同里。中街上一共两条胡同,我家所在的胡同在东边,浅一些,正对着胡同口就是我家,另一家是本家三哥家,他家门楼在我家左首,朝西。
毫无疑问,中街是我走得最多的街道。其次是后街,不仅因为我家园子背靠后街,而且,如果出村向东去,也只有经由后街。我们每隔五天要赶的石村集在村东边,离我们最近的供销社也在石村街上,我们到县城去,也大多出村子向东,穿过石村,逶迤向南,而作为我来讲,我初中的前一年多的时间,是在石村老初中上的,当然也必须走后街这条路。其实在我后来多年的梦里,出现得最多的就是后街。那时我不知从何处归来,要回到村庄的家里去,就沿着石村到我的村庄的土路向西走,走到村子边上折向南,拐过一个崖头,就是后街了。这个场景在我的梦里多次重复,尽管梦境里穿越后街总是不那么顺畅,有些房屋和人似是而非,让我琢磨不定,但我仍旧坚定地沿着街道向西走,直到眼前出现了一个丁字路口:向南,是村庄的中街;向西,往前不远就是我家园子,再往前就是坡地,那是我们上坡的一条重要道路和去姑姑家需要跋涉的一段路途。
前街我去得最少,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一个不太好的地方。我想我只能用这个模糊的字眼去表达。后来我读了古龙的《绝代双骄》,觉得它有些像小说里的恶人谷,不太确切,但的确有这样的感觉。之所以出现这种状况,是因为前街的人的品行的问题,在村子里,他们的口碑相对较差。我那时小,不会以成人的视角去看待这个问题,也没有实证,但有桩公案确是大家经常提起的:前街有个妇女一次去邻村棉花地偷棉花,被男主人发现,于是逃。可是女人总跑不过男人,何况还怀揣了偷来的棉花。看看追赶的脚步越来越近,于是她把裤腰带一抽,褪下裤子就势蹲下来,白花花的屁股对了追赶的男人,撒起尿来。男主人见这架势,不好再追,只叫骂了几句折身回了。只是心里留有这样的印记,见到前街的人有别样的感觉,但在学校里,和前街的孩子处久了,也没有什么芥蒂。但如果梦里我走在前街上,那肯定是个噩梦,那时我会急急地要赶出这条街,我大步流星地往西走,因为走到头,就可以看见一棵粗大的老槐树,再走就到一个岔路口,向南通往一干,向北就是村子西边的那条路。我的心下终于释然。
前街去得很少,但是前街西头的老槐树我却去得多。不仅我,我们村子里几乎所有人都常到老槐树那里去。前几年我本家一个侄子结婚,我回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大清早专门去寻找这棵老槐树。村子的格局已经大不一样,所有当年的房舍都已不复存在,只有那条贯穿村庄的南北街还依稀有曾经的样貌。我依着自己的感觉找寻,终于在一处院落边上找到了那棵树。老槐树大致还是老样子,只是枝干更加稀疏,叶子也不如当日繁茂,而且,我记得旧时因为有许多小孩子手抚着树身绕着树跑,将树身摩挲得油亮,但现在它像久不保养的皮肤。我正擎着相机逡巡的当口,路东一条街巷里冒出来一个中年人,黑黢黢矮挫挫的,看到他的那张脸我瞬间联想到了核桃,而且是沤着的核桃。按说他这个年龄我应该认识的,至少有些印象,他一边往我这边走我一边努力地想,但直到他走到我跟前我也没有抓取到一丁点记忆。
“你是来拍老槐树的吧?”
这样,我确认他也不认识我。
“很多来拍的。”他说,“你看出来它像一条龙了么?”
我有些诧异。
“从这里,从这里。”他走到一个位置。“那是龙头,这是龙尾巴。”
我站到他的位置,观察那棵树,果然有那样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