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代末,经济萧条,家道中落。母亲因病去世,兄长已单独早早的自立门户。父亲是个老裁缝,靠着一根绣花针,上下翻飞。养活我们一家子.在那样的年代,父亲的手艺成了谋生的工具。那个时候有钱人家通常会请裁缝上自家缝制。家庭富裕的人家,会用狗皮的材料缝制,父亲常常跟我们姐弟几个描述大富人家的气派,他所做的狗皮大衣的奢华与技术的娴熟,主人家对他的无比尊敬与认可。语气中透露出无比的自豪感.以及对那份工作由衷的热爱。按现代的定义,这是一种工匠精神.那个时代的手艺人,普遍都极具工匠精神.父亲的技术方圆几十里都是响当当的.
有一阵子,我们过着非常幸福的小康生活,我上面有位兄长,早早的就成家自立门户。而我,也幸福的成长为十几岁少女.我的两个弟弟无忧无虑的嬉笑打闹.直到有一年,光景不利,母亲患上了治不好的怪病,没多久便撒手人寰。从此,家里境况就开始了变化。首先就是父亲的活因为大环境的影响而变少了。这也就意味着我们的生活渐渐出现窘境。而我,几乎承担了母亲的家务。两个弟弟尚且幼小,尤其是最小的弟弟,他甚至都无法体会失母之痛,更不用说光景的艰难了。每当父亲用若有所思的表情看着弟弟们时,我就有种不详的预感。那样的时代,那样的现状,孩子被送走,是常有的事。我每次都紧紧的抱住弟弟们,不敢撒手。
虽然不愿面对,但是这一天还是来临了。我并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联系与谋划这个事情的,但所幸的是承接这种事情的对象就是我的叔叔婶婶。他们俩夫妻一直没有孩子,所以就向哥哥我的父亲提出了这个想法,这个仪式叫做过继。又因为考虑到孩子接受父母的亲密度,他们想要的是最小的弟弟。而父亲也是考虑到小弟弟缺乏母爱的缘故,最终两兄弟一拍即合。
这一天终于来到,我已经很清楚的意识到,不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多不愿意就能留住小弟弟。现实生活这么的残酷,让小弟弟跟着婶婶,他一定能过上幸福的生活,至少能做到衣食无忧。万般不舍,也抵不过现实的温饱问题。叔叔婶婶住在另外一个县城。约定接人的日子到了。叔叔婶婶驾着一条渔船来接小弟弟。小弟弟瘦瘦小小,长得极其俊秀。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就是我的小小跟屁虫。大弟弟偶尔还会欺负他,他忍着,从不还手。为这个,我也没少揍大弟。内心对小弟的疼爱愈发强烈。在保护小弟方面,一个少女的母爱被无限的激发。一早父亲就告诫我们:小弟是要跟叔他们去过好日子了。他在强调,不断的强调,我们被他的这种说法渲染的兴高采烈,大弟甚至还埋怨父亲,不该送小弟,应该让他去。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而我,在不经意之间,发现了父亲转脸的瞬间偷拭眼角的手势。从叔叔的县城到我们居住的地方,只有水路最方便。路程需要一天的时间。叔叔头一天驾驶小船来我家,第二天清早就要出发。这是个初冬的清晨,有雾。我给小弟穿上了父亲亲手缝制的新棉衣。小船停靠在堤外的河边。小弟依然牵着我的手,而父亲,蹭蹭的搬运着小弟的衣物,一个小小的包裹,然后一声不吭的牵着大弟扭头就往家里钻进去了。而小弟,小小的身子紧紧贴着我,他好像已经感觉到了空气中别离的气息,有风吹过来,小弟打了个寒噤。帮小弟捂了捂衣领,他的小脸冰凉,苍白,眼睛大大的望着我。我亲爱的小弟,营养不良,但真的很俊秀。叔叔的大手伸过来了,小弟犹疑着,眼神中带着不解,不愿。“姐姐?”切切的声音,一如他惯有的温顺与乖巧。“你跟叔叔走吧,叔叔那里有好吃好玩的。”我面带微笑。他不再犹疑,将小手伸向了叔叔。叔叔抱起他,一跃就跳上了船。叔叔将船舱里的一条小凳子放在了船头,让弟弟坐着,还拿出了一块饼干给了小弟。撑杆,离岸,小船划开了。小弟自始至终安静的坐着,跟平常一样。只是,眼睛一直盯着我,那么的无邪。船越开越远,我在岸边向小弟招手。小弟依然安静,船和小弟越来越远,在那个初冬清晨的薄雾中,小小的弟弟和船渐渐的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直至不见。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小弟啊,愿你此去拥抱幸福,衣食无忧,享受母爱,幸福快乐的成长!回到家,看到父亲在屋后抽动双肩的背,我能感受到父亲迫于生活压力的无奈之举,体会到他不能养育幼子,被迫分离的骨肉之痛……
后来,后来的故事,省略若干。小弟物质上确实比在我的家要好,可是,精神上的孤寂,新环境的陌生,与新爸妈的隔阂,他生活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在他成年成家后,父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然后毅然决然的从自己的家乡搬到了小弟身边,一直到终老。
有一次小弟跟我说起当年他被送走的那个早上,他说:我其实心里很不愿意走,非常不愿意。我的心,顿时被抽痛,一阵一阵,好像被鞭打。
那一年,小弟5岁,我1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