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其味

1.

我进病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那间房子斜对着电梯口,房门敞着,几个陪护人在靠墙的椅子上闷闷得讲着有的没的,远处山上的灯亮成一条长龙。

“妈”,我叫她。

冷白色的灯光有些单调,病房里的人似乎努力想要热闹亲密,可热得发晕的空气里,大家像是隔着一层蒸汽朦朦胧胧得看到对方,有气无力得煎熬着。

她转过头来,旁边的阿姨的眼睛也聚焦在我身上,就好像在茫茫的白雪中冬眠,听到春雷,一点一点活过来了。

我向旁边的叔叔阿姨问好,大家终于有了讨论的焦点,围绕着我开始了一轮一轮的发问,沉寂的深潭里落下一滴水,溅起涟漪。没有多久,他们的脸上又恢复了逼仄无风的压抑,有几个声音在走廊里碰碰撞撞,填补了间歇的沉默。

安静让人不安。

不过多久,旁边空床上的病人夹着拐杖回来了,20多岁,脖子和脸一样粗,他身上的肉让我想到了刚出锅的虚腾腾的包子,后面跟着一个玩手机的男人,看不出两人谁更大些,一样得玩着脖子消失游戏。

“那是龙龙,比你大一岁吧”,隔壁床阿姨的老公朝我指了指,“那个是秋秋,龙龙他哥。”

我只好忍住尴尬问了声好,玩手机的秋秋抬起头,一个加粗加胖版的小头爸爸,手机里王者荣耀的声音响起来,他忙不及低头操作。

坐在床上的龙龙喊着让秋秋帮自己放拐杖,秋秋在床旁抱着手机,腰带兜着肚子圆滚滚得就要撑破了,嘴里胡乱应着。

“秋秋,你快些。”龙龙说,“你能不能有个陪护的样子。”

“秋秋,龙龙不方便,你快给放边上。”阿姨的老公顺便又插了一句,u型光明顶因为助人为乐闪闪发亮。

龙龙躺下后,秋秋也挤在一张病床。

"不知道是我来住院还是你来住院,都让你挤死了。"

两人一起开始玩王者,耳机里攻塔厮杀的声音隐隐约约。

病房里又陷入一片无垠的寂静,挥之不去的沉闷燥热。

我在我妈的床旁搬了一个小凳子坐着,似乎刚刚进来的时候已经将话说完,在这有些空荡荡的狭窄空间里,也憋不出其他好玩的话题。她抓着我的手玩指头,我无聊刷着手机。

2.

拉了和龙龙床之间的窗帘,旁边阿姨和我妈小声谈起话来。

“你知道吗?”阿姨伸着脖子,头向我妈这边靠过来,“龙龙啊,没有爸爸,”好像怕被旁边人听到一样,她的声音愈发低了。

“孩子被车给碰了,爷爷回家帮着拿户口本,结果在车站竟给撞死了。你瞧瞧,可不是人倒霉挡也挡不住!”阿姨摇摇头,“爷爷对孩子可好了,我刚入院那会,70多岁的老人照顾小孩可周到嘞。”

我妈也叹道,“真是苦命。”

我还是半窝在我妈肚子边,刷朋友圈,留了一半耳朵听着些是是非非。

阿姨也叹了口气,用手指轻轻指了指隔壁床,“可你看孩子哪懂老人呢,他爷给碰死我就没见那孩子掉过一滴眼泪,整天该吃吃该睡睡,寒心不寒心。”

“哎,你咋又死了。”秋秋嘟囔了一声。

阿姨似乎被惊乍到了,一双眼盯着窗帘好像要穿透障碍看看那边听到没有。

“前几天啊,他妈过来看了一眼他,就走了。龙龙他妈现在已经又结婚了,身边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对那孩子也不怎么关心。这家七零八散的,孩子也是憨着了,还就只知道玩游戏,二十老几了,也没个工作。”

我妈那个年纪的人都是很重视感情的,他们对老人有着近乎虔诚得尊重,对破散的家庭总是抱着悲悯的态度。我记得我外公去世那会,我妈在路上像突然没了魂,嚎啕大哭,旁边的人拉都拉不起来,在家里经常做梦,梦到外公坐在她旁边,摸着她的头不说话直掉眼泪,我常听到她在梦里叫爸,醒来一个人抱着我外公的遗照哭。

“你以后可不能做白眼狼。”她拉了拉我的手,“哎,现在的孩子都太冷漠了。”

阿姨靠着自己的枕头,“我儿子啊,我住院来都没打个电话问候。”

各人有各人的心酸。

3.

夜里三点多,病房里的灯刷一下全亮了,“我生孩子生出罪了,就欠他们家一条命”伴着“哎呦——哎呦——”,哭哭啼啼得,感觉每一次快要睡着的时候,尖利的嗓音就拽着神经奔向刺眼的光。

“我最怕疼了,他就这么个。才出院不到半年又进来了,我实在是不想活了。”

我隔着床帘半睡半醒。

大约是个50快60岁的人刚生了孩子,大女儿已经毕业找了个对象,她爸不同意,喝了点酒要打女儿,她去劝了劝就给男人打成了这个样子。

第二天一早,我看见那个男人满脸阴翳,一个人坐在最左边的椅子上,嘴巴紧抿,头发整洁得梳在脑背后。她女儿染了一嘬白发,很是叛逆的样子,伏在她身边小声哭泣。

不多时,男人离开后就再没回来。

来看望的亲戚朋友围了一圈,问怎么成这样了。

女人转口讲到:“半夜和奶粉了,不小心给摔了就成这样了”,还不忘说一句,“我最怕疼了。”

亲戚朋友们七嘴八舌,也不知道在讲些什么。

“三姐,你快上去,妈刚做了手术,还要人照看。”

被叫三姐的人胖胖的,随意扎了马尾,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不急不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好着了,你不要担心我。你快上去,别告诉妈我成这样了,妈刚做了眼睛,医生说不能受刺激,也别告诉爸。”女人催促着三姐离开。

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哪怕是住院也要考虑再三。

4.

那天下午,我仍然趴在我妈床边迷迷糊糊,不知怎么突然庆幸自己没有听我妈的话,做一个医生,每天面对着无数痛苦、可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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