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花人:我曾经受伤,也曾经痊愈

图来自《岁月童话》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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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先生离世的那天夜里,农历十一月初十,冬至,阴冷,无风,没有下雪。

老虞去参加了冈先生的葬礼,回来时同我讲:“冈先生走了。”

我缱绻在火盆前,烤着红薯,一簇簇火苗往上窜,我只得挪开一些,离火盆更远一些,脸烤得滚烫,手心却冒着冷汗。经年往事从沉寂的深渊复活,作为引火的燃料,烟雾绕上房梁,一缕缕,钻出青瓦,奔向夜空。

我认识冈先生时才七岁,他已经五十多岁了,这个认识,指的是一起吃过饭,做过同一件事,交上了朋友,而不是初略的听说过,或打了一个照面,就算认识。冈先生,村里人不管男女老少都这么称呼他。我年少时纳闷过,与冈先生同龄的村里人,我们会根据辈分称呼对方为爷爷、伯伯、叔叔等,唯有冈先生,是独特的存在。

冈先生清癯,矮小,皮肤白净,夏季喜欢戴一顶草帽,一年四季每天会换一套衣服,两天之内不会穿同一套衣服。衣服十分整洁没有褶皱,白褂子、白纱衣,白T恤,白衬衫是他的心头好,偶尔也穿白色对襟。他的下身搭配的是绵绸质地五分裤,有玄色、鸦青色、黯色,黛蓝色,绀青色等低调耐看的颜色。

我认识他时,他赋闲在家,喜吹笛和养花,侍弄花草他很有办法。平常,也有村里人找他写对子,每逢过节,前去找他的人尤其多。村里人做红白喜事时,冈先生是不可缺席的,凡是需要舞文弄墨的事,不能缺了他。其他日子,他深居简出,闭户不出。

他家院子靠山,方圆一里内没有房屋,独一栋,两层楼,白墙、青瓦,错落有致的马头墙,木制窗户有雕刻,造型雅致,从前不知道房屋样式特点,不知道这样的造型来自何处,只觉精致恬静,与村里其他房屋不一致。成年后,我外出求学旅行,走遍全国各地,才懂得建筑有派系和风格之分。

冈先生的院子有皖派的建筑特点。屋前有一个大池塘,屋后有片竹林,有一口泉水。在我七岁时,乡下房子多数是黄泥砖头砌成的,没见过冈先生家那么好看的院子,况且屋前屋后,一年四季鲜花粲然,撩拨着我的心,我从小就喜欢冈先生家的院子。

童年漫长的夏季,我无事会踅去冈先生家院前,眼巴巴张望。偶尔也会大胆趴在竹篱笆前,望着院中的花儿。有时是上午去,有时是下午,有时是傍晚。也有极少几回是正午去的。上午去时,冈先生戴着一顶草帽在院里翻土,侍弄花草;正中午去时,冈先生会在院子的紫藤架下,切开西瓜,打一壶井水,闲坐,或午休。下午去时,他在屋后竹林吹笛,有时看书;傍晚去时,正值黄昏,冈先生会给花花草草们浇水。

我爱夏日的黄昏,夏日的夕阳最好看,极容易出现火烧云,在火烧云的壮观背景下,冈先生和他的院子显得那样小,天地之间一切都被绚烂层叠的云彩笼罩,熠熠生辉。

冈先生和太太住在一起,我极少见到他的太太。偶有上午去得早,能见着他的太太。平常日子不怎么见得着。他太太娇小玲珑,戴一副眼镜,梳着发髻,纹丝不乱。手提针织包,身穿棉质裙装,款款玉步,仪态万方,消失在院前的石板路上。上了年纪的女人,见着她走路的姿态,有些少妇模样,那时,还羡慕过一阵。

图来自《岁月童话》剧照

冈先生的花园,有花草和花木两类,繁花簇拥,姹紫嫣红,浓淡相宜。他会根据花卉的种类,分门别类罗列。细分之下,有一年生草花,二年生草花,多年生草花;乔木,灌木,藤本;观花植物,观叶植物,多肉植物,室内和室外植物,水生植物,水培植物,草本植物,木本植物,食肉植物等。

冈先生的花园,像一座小型的植物博物馆,也是喜爱花卉草木的人间天堂。前院竹篱笆上有蔷薇、木香,后院的围墙上爬满常春藤和凌霄,西面的整面墙上被牵牛花占领。金银花也有几株,缠绕在乔木上。冈先生常休息的木架子上搭满紫藤。东面墙根处有两株桂花,一株腊梅,栀子花一树。还有灌木类的月季、茉莉,海棠,茶花、绣球、千年果。院子里地势平坦处归拢了一块块花畦,畦垄里养了酢浆草、凤仙、蜀葵、鸡冠花、胭脂花、半支莲、芍药、玫瑰、虞美人,还有许多我记不住名字的花草。院内的井边搁置了几个大缸,养了菖蒲和睡莲。二楼阁楼上延伸出一个小天台,上面种了迎春、兰草、菊花。院外池塘沿岸种了橙树、桃树、紫薇、木槿、石榴树,池塘里养了荷花,春夏交替,青蛙“咕咚——咕咚”唱着歌,与花丛中及竹林里的虫鸟和鸣,气象繁荣。

有次下暴雨,我躲在槐树后,冈先生在院中慌乱搬一些盆栽,一身湿透,水淋淋的,我顾不上许多,冲到他院里,帮他搬花,他顾不上我,抱着一盆花,冲我笑,目光和善。我们搬了十多盆花,雨还在下,天空阴暗。

冈先生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只抿着嘴笑,却不答话。我原想走,他又说:“天这么暗,要打雷了。你不能走了,在我家吃饭吧。”

他说完进屋拿了一条干毛巾和一套干净的衣裳递给我,带我去洗澡房换套洁净的衣裳。我接过毛巾和衣裳,去洗澡房,将湿淋淋的身体擦干净,又换上了冈先生给我的衣裳,这是一件粉色的确良做的娃娃裙,我穿着很合身,我换好裙子走到厨房,冈先生正在烧菜,正式打量我,点了点头,说:“很合身。裙子是我孙女的,和你年纪相当。”

冈先生家做饭不烧柴火,而是烧煤,我年幼时,乡下能烧得起煤的没几户人家。我蹲在炉子前,看他烧菜。吃饭时,他把一张小圆桌搬到廊下,再搬来两条凳子,又把烧好的菜端到廊下的圆桌上,对我说:“今天,就陪我的小朋友在廊下吃饭,听雨,赏花。”

我又抿嘴笑起来,冈先生真的是一位令人很舒服的长辈。在当时,我说不出,这份舒服感从何而来。随着年纪增长,才懂得,他没把我当小孩,而是朋友,是尊重,是同等身份的关系,相处平和融洽。

冈先生问我:“你很喜欢我院中的花花草草吗?”

我点点头,冈先生眼睛眯成一条缝,这是他笑起来的样子。他对我说道:“草木有情。大多时候,人是没有草木可爱的。做一个怀有草木之心的人,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晴空朗朗,从泥土里开出灿烂的花。”

听冈先生讲话,学问很深,我似懂非懂。他又问我:“有喜欢的花吗?”

我说不上来名字,指着他院中篱笆上开着白色小花朵的藤本,轻浅说道:“喜欢它们。”

“是木香。”冈先生又说:“有一位老先生姓汪,他叫汪曾祺,是一位作家,就是写书的。他曾写了一首诗,诗里写的就是这种木香,寄给多年前和他一起在昆明一家酒馆的天井里,偶遇一棚木香的好友:

莲花池外少行人,

野店苔痕一寸深。

浊酒一杯天过午,

木香花湿雨深深。

诗里写的意境和现在相似,我的小朋友,等你长大了,认得更多字,读得更多的书,去读汪曾祺的书,你会喜欢的。多年以后,或许还会想起我这个老头子来。”

他“呵呵”笑起来,我看着他,也呆呆一笑。我们吃完饭,已经午后了,雨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天空的乌云也聚会结束了,散开在山头。雨过天晴,山林清新,屋后竹林更加青翠,院中一阵阵泥土芬芳扑鼻而来。我准备回去了,冈先生说:“我去剪几束木香送你,你穿裙子好看,裙子送你了。感谢你今天帮了我大忙。”

那个雨后的下午,我穿着粉色的确良娃娃裙,手捧白木香蹦蹦跳跳在山路上。从那天开始,我的童年变得明亮。

后来的春夏秋冬,我经常去冈先生的院子,帮他照顾花草,从而识得更多花木植物。当我知道橙花闻起来香甜;香樟树花香清新沉静;芍药重瓣层叠,端庄明媚,花色温柔又干净;蔷薇绚烂;栀子花的白是纯白,花香似奶油,浓而不腻;绣球无尽夏的神秘;荷花含苞待放时最动人,亭亭玉立;绿菊典雅,如春水绿波;腊梅香气超凡脱俗……

识得这些草木,闻得这些花香,我好像在一瞬间长大了。

图来自《岁月童话》剧照

同年夏天,我见过冈先生的孙女,她和父母住在城区,暑假回来度假。她皮肤也很白,爱穿裙子,喜欢边走边唱《新白娘子传奇里》里的歌曲,有时候与人讲话,讲着讲着就唱起来,我经常有一种错觉,她就是白娘子。我们很快混熟,整天相伴,跟着冈先生在花园里照顾花草,或在紫藤架下听冈先生讲故事,我们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有天,冈先生问我生辰,我说出生在仲秋,又告诉他具体的出生年月日,冈先生听后,乐呵呵笑道:“两位小朋友真有缘分,你们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喔,实实在在的老同。”

我们望着彼此,只顾笑,其实内心也很惊诧,居然这样巧。知道是老同,我们更加惺惺相惜。老同告诉我,冈先生年轻时在外教书,是教书先生,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辞去职务,回乡山居,养花度日。我和老同,十二岁之前的每年暑假都在冈先生的院子里度过,过了一段“闲着便是主人”的欢乐时光。

老同叫雁鸣,是冈先生取的名,长大后读到陶渊明的一首诗《己酉岁九月九日》,其中有一句是“哀蝉无留响,丛雁鸣云霄”,突然读懂了雁鸣的名字从何而来,有些怅然若失。我想告诉她我那一刻的心情,可惜我已经找不到她了。

十二岁之后,我再没见过雁鸣。不久后,冈先生病了,去大城里治病。冈先生的院子空了下来,花草无人打理,刚开始的几个月,我常去照顾,浇水,后因为学业繁重,我顾不过来那些花草了。一个冬日的午后,我再去冈先生的院子,见到院子里有人在搬东西。

我站在院前的槐树下,站了半响,冈先生的太太和儿子站在院里指挥着师傅们搬东西,她转过身看到我,走过来,和我说话:“先生最喜欢你了。这所院子卖了,院里的花草也已经卖给别人了,你喜欢哪盆,搬回去吧。”

我沉默不语,什么也没搬,跑走了。

很快,冈先生的院子换了一位新主人。新主人是从外地搬来的,他喜欢冈先生屋后的那片竹林,是养鸡的好去处,是母鸡们的游乐场。冈先生经营十来年的花园变成了养鸡场。

此后,我再没见过冈先生。十多年后,在一个冬至的晚上,他离世了。老虞去参加了他的葬礼,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屋外天气寒凉,披着一身风霜回来。我在堂屋烧火盆烤红薯,火苗旺盛,老虞搬过来一条矮凳坐下来,同我说:“冈先生走了。你年幼时,我们家过得很艰难,我去找他借钱,他二话不说借给我。我后来去还钱,他说不记得借过钱给我了,无论如何都不肯收下,还说,让我收起来,给孩子多买些书看吧。”

我用长铁钳夹柴,拨弄火石,半响无话。突然,他的身影倒影在火苗上,徐徐上升,我仿佛听到七岁的那年夏天,他在紫藤架下朗诵泰戈尔的诗:

“长日尽处,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将看到我的疤痕,知道我曾经受伤,也曾经痊愈。”

我问老虞:“冈先生的孙女雁鸣你看到她了吗?”

老虞说:“雁鸣那孩子,不在噢。她在精神康复疗养院。”

我怔怔地望着老虞,心口像堵住了千斤重的石头,老虞又道:“她早早嫁人,遭遇家暴,后来精神失常,父母将她接回家,送到精神病院治疗,病情时好时坏。”

之后,雁鸣的消息再没传来。

今年,我在江南一处庭院偶遇一棚白木香,想起了冈先生和他的花园,却作不出一首诗来纪念他,只略微微闻到,我那一童年的花香袭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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